深夜时分,晋阳宫中仍是灯火通明,殿堂中不断的传出丝竹歌乐声,画面则就更加的旖旎多彩、浓艳奢靡。
刚刚结束了对柔然的讨伐战事、返回晋阳不久的皇帝高洋仰靠在殿堂中的软塌上,其左右两侧支撑身体的并非凭几,而是一个个娇艳动人、罗裳半解的美伎。
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这大概是所有男人生平最大的梦想,然而对于北齐的皇帝高洋来说,这只是他生活的日常。
尽管案前就摆放着冰鉴,左右还有婢女一刻不停的轻摇羽扇,但在这盛夏时节却仍免不了有几分燥热难消。高洋索性袒露着胸怀,一手握住一杯葡萄佳酿,另一手则轻打着歌舞节拍,神情很是惬意。
殿中除了高洋并众男女侍者之外,还有着几名宗王贵戚,以及一些今次随其北去追杀柔然的功臣将士。这些人案旁也都各有美人侍酒布菜,只是各自神情却并不像皇帝陛下那么轻松惬意,反而有几分尴尬。
殿中的舞蹈很是精彩美观,数名高髻舞者身穿华服,窈窕纤美的身体不断的旋舞出动感魅惑的姿势与曲线。
但最当中的那名舞姬动作却略显生涩僵硬,身材也显得有些壮硕,完全不及周遭舞者们的曲线丰美、玲珑动人,脸上涂抹的脂粉极厚,五官虽也称得上俏美,但总欠了几分柔和,而当其做出振臂昂首的舞姿时,赫然暴露出咽喉处那明显的喉结。
原来这名舞姬竟然是个男子,而非美艳妇人。殿中观舞群众的尴尬神情,也正因此而生,因为这名在殿中男扮女装,努力的搔首弄姿、翩翩起舞之人,正是神武帝第九子、当今皇帝的嫡亲兄弟,长广王高湛。
殿内众人不忍细看长广王这般模样,但高洋却是兴致盎然,当一曲终了,殿中舞者包括涂脂抹粉的高湛在内全都已经气喘吁吁的时候,高洋却是眼皮一翻大声道:“继续奏乐,继续舞!”
众伶人见状后便也只能继续奏乐歌舞起来,而那高湛见到皇帝脸上虽然带着笑容、但望向他的眼神却有着几分冷厉,便也只能将牙一咬,继续跟上舞蹈。
但是这歌舞已经持续了将近一个时辰,就连那些平日里训练有素的舞姬们体力都渐渐将要耗尽,一直养尊处优、本就被赶鸭子上架的高湛则就更加的不堪。
终于在到达一个高难度的舞蹈动作时,高湛因为精疲力尽而手脚失去了协调,直接跌坐在了地上,并且还碰倒了身边两名舞姬,他头顶上那假发髻也掉落在了地上。
“臣、臣不知身犯何罪,陛下何以要如此凌辱惩罚?”
高湛终于忍不住心里的委屈,趴在地上哭号哀鸣起来,满脸的泪水混着汗水,将那厚厚的脂粉都给冲落下来。
高洋见状却是大怒,愤然自席中站起身来,阔步下殿行至高湛面前,抬起腿来一脚便将高湛踩踏在了地上,同时口中喝骂道:“你不知身犯何罪?那你又有什么功勋来享受官爵禄料?国家供养你这般废物本就耗费物料更多,本以为或可联姻交好外邦,结果却枉费这一番昔日谋计,半点惠利都收取不到,又留你何用!”
说话间他便挥起拳头,如雨点般砸落在了高湛的头脸和身上。而殿内众人见状之后,也都纷纷将脸埋在案后,不敢抬头细看皇帝殴打长广王的这一幕画面。
尽管此番出征柔然还算顺利,但柔然反叛这一件事还是搞得高洋有点灰头土脸,尤其那个被他扶立为柔然可汗的庵罗辰没能就阵擒杀,不知逃窜到了哪里去,这更让高洋心里窝着一把火。哪怕已经撤军返回晋阳,心内仍然不能释怀。
东魏时期,柔然与东魏关系尚可,彼此间多有联姻。像是高洋的弟弟高湛便娶了柔然一位公主,那个反骨仔庵罗辰便是高湛的丈人,也正因为这一层关系,高洋才会将其人扶立为可汗,本以为将之安置在漠南可以扼制突厥的壮大,却不想这家伙竟然反过头来狠咬了自己一口。
没能擒杀庵罗辰,高洋便不免迁怒于高湛这个兄弟,此时怒火又被激发出来,摁着高湛在地上狠狠殴打了一刻钟有余,一直等到心腹赵道德等入前哭拜乞求,高洋才停了下来。
这会儿,高湛早已经是瘫卧在地、满头满脸的淤痕血水,狼狈到了极点,忍不住便委屈的悲哭道:“旧时和亲,那是阿耶主张,我才不过几岁……那柔然公主都已经死了几年,今时起衅又怎么能怪我……”
眼见高洋脸上怒色又生,赵道德等人连忙上前捂住了高湛的嘴巴,口中连连低劝道:“大王请息声,还是快快跪辞治伤罢!”
如果人生分作四季,那自从父亲和长兄接连横死之后,高湛的人生就一步从春天迈入了凛冬。
谁能想到当年家中最丑陋、最让人看不起的次兄如今成为家中的顶梁柱,而且竟然还成为一国之君,高湛旧年恃着父亲宠爱没少戏耍讥讽这个兄长,如今报复的铁拳连连降落在他身上,如今日这般情景也只能算是寻常场面了。
在将高湛狠狠教训一番之后,高洋才又变得神清气爽起来,在摆手屏退那已经满身伤痕的泄愤工具人之后,便又着令继续歌舞宴乐。
然而此夜注定不能平静,一曲尚未终了,又有快马飞骑入城并直往晋阳宫而来,带来淮南方面的最新消息。
“段孝先怎么打成这般昏仗?梁国一群无胆鼠辈,竟能由其手中夺走广陵?”
高洋这会儿已经是有些醉眼朦胧,当先听到简报的时候,顿时皱起了眉头,一脸不悦的说道。然而广陵失守还不是最坏的消息,当听到西魏李伯山也杀入淮南,并且击溃步大汗萨数万人马且还成功夺取合肥的时候,高洋脸上的醉意顿时便也被这惊人的消息所冲散。
“速将战报呈上!”
他抬腿蹬开那些偎靠在自己身旁的美人们,接过战报之后便快速浏览起来,脸上的神情也渐渐的从惊诧转为了愤怒,片刻后更是捶案咆哮道:“又是李伯山、又是……这羌贼当真罪恶深重,屡屡害我人事,若不杀之,实在难消我心头之恨!”
殿内众人也都惊诧于淮南局势竟然崩坏成这个样子,就连段韶率军前往救援都没能挽回,而当听到沔北的李伯山也有参与的时候,他们又不免感觉这样的话倒也正常。段韶深入淮南溜达一圈竟然还能够平安返回淮北,已经算是不错了。
但他们的皇帝陛下显然不像他们这样满足,当再听到李伯山这个名字,新仇旧恨不免一并的涌上心头。
不同于父兄一直将宇文黑獭等视为大敌,高洋本身对于宇文泰等武川军头们并没有太强烈的个人仇恨,即便心甚衔之,也是出于一个帝王想要一统天下、扫平不臣那种情怀。
但是对于李伯山,高洋对其就掺杂了不少的私人仇怨。旧年其人成名之战的偷袭晋阳,高洋当时便住在大丞相府中,甚至都不敢解衣而眠,整夜枕戈待旦,也因此对其印象深刻。
而在他刚刚称帝不久,便遭遇了西魏宇文泰的率军征伐,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宇文泰并没能攻进到晋阳便引军撤回。但又是这李伯山,竟然再次攻克了河阳城,也让他的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还有一点让高洋对李伯山耿耿于怀的,那就是不久前安德王韩轨的去世。韩轨年初随其征讨稽胡,结果不幸感染时疫,再加上行军之中医疗条件也无从保证,使得韩轨病死军中。
高洋虽然气性很大,但也不会单纯的因为韩轨之死而迁怒李伯山,真正让他感到愤怒的是随后军中所流传的谣言,道是李伯山命克他们齐国,七位开国的勋贵名王全都折于李伯山的手段之下!
相对于西魏的八柱国,北齐在立国之初,除了诸位宗室封王之外,也有七位很早便开始追随神武帝高欢建功立业的勋贵功臣被册封为王。
这七王分别是咸阳王斛律金、章武王厍狄干、陈留王彭乐、扶风王可朱浑元、河东王潘乐、安定王贺拔仁,以及刚刚去世的安德王韩轨。
虽然说北齐国中还有其他的勋贵重臣,但这七人却是所有勋贵当中最为核心的人物,自高欢、高澄时期开始便是晋阳兵的中坚统帅,哪怕以高洋之高傲,也要以高官王爵以笼络安抚这些人。
当然,随着高洋本身的权势威望越来越稳固,对于这些人也都多有约束制衡,乃至于问罪诛杀,不复再像立国之初那样谨小慎微。但说这几人便代表了北齐最顶尖的军事力量,这一点也并没有错。
可是这几人却都先后不一的落败于李伯山手中,又或者是受其波及而遭殃。诸如讨伐稽胡途中染病而死的安德王韩轨,竟也被好事者牵强附会为是因李伯山先引稽胡回归离石、石楼等诸地,所以韩轨才因此而死。
这样的论事逻辑显然是强词夺理,但好事者又怎么会深究当中到底有没有道理,只会刻意夸大的宣扬七王不敌一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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