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肥城东市里人声鼎沸、热闹非凡,群众们比肩接踵的涌入其中,若非有着披甲持戈的将士于此维持秩序,只怕早已经混乱不堪了。
有入城不久的行人来到此间,看到这一幕画面后也不由得大为惊诧,忍不住便感叹道:“没想到合肥商市竟然如此兴旺,这么多人入市哄抢,究竟是什么货品正在热卖?”
旁边有挤不进去而急的抓耳挠腮的城民听到这话后,便大笑回答道:“你这行客也真是风趣,合肥城中也并非尽是富家,就算有什么热卖的货品,又怎么会全城哄抢!”
行客听到这话后又是一奇,抬手指着那些仍在努力往市中挤的民众再问道:“既然不是为了哄抢商货,那又是什么吸引着人人争入?”
“是仇、是恨,是那被人夺走的财货,是那被人虐害的亲人!”
听到这问题后,几名城民忍不住便沉声说道,神情语气都显露出了几分悲痛,还夹杂着几分夙愿得偿的快意:“魏国的李大将军杀败了齐人,占据了合肥城,为了调和民情、顺应民意,张榜悬文,告令百姓皆可入讼伸冤,凡有遭人夺取财物、杀伤迫害者,李大将军皆为主持公道,严惩那些强盗恶贼!今日市中,便是由李大将军下属权大都督公审罪徒,还要惩罚示众!”
行客闻言后顿时便也惊奇不已,并且不无狐疑道:“那李大将军声名我倒是听说过,但他真有要为小民主持公道的仗义心怀?南北这些豪强大将,谁又不是为的自己权势用尽心机,小民无力乏物,谁又肯为他们而去得罪那些大势豪强?”
“挤得进去自见分晓!”
当见到东市中甲兵又打开一个口子,放入几百名等候多时的民众,那城民顿时便也向前凑去,来不及再回答行客的问话。
东市外围虽然拥挤不堪,但内里却是秩序井然。获准入市观看公审的,都是近日来主动前往官府讼告案件的苦主,即便加了这样一层限制,今天陆续获准入市者也达到了数千人之多,占了如今合肥城中人口的将近十分之一。
如果每家一名苦主,就代表着几千个家庭,以一户五口计,那这一场公审就涉及到了十数万人口。但实际上远没有这么多,因为一户五口那基本就意味着社会比较安定、生产和生活都秩序井然,才有可能维持这样一个家庭。
如今的合肥城中虽有数万人口,但是完整的家庭却是少之又少,有的家里老人死于饥寒、壮年男女被掳掠为奴婢、孩童也多有夭折,很多一家人只剩下一两个的情况。
被获准入内观赏公审的民众苦主们按照各自诉讼的类别划分在不同的区域中,因为城中民众们受了太多战乱之苦,前往州府诉讼的各种情况都有,州府一时间也都难以仔细甄别、认真调查审问每一个案件。
眼下所审理的主要类别只是盗窃、抢夺财货和掳掠、杀伤人口的案件,分别对应人的财产和人身安全。只有这两个方面先妥善解决了,才能将人的安全感和认同感快速营造起来。
在围观群众的中央位置,是一座高度将近两丈的高台,身材高大、一身戎装的权景宣正威风凛凛的坐在台上,在其案前则跪着一溜佩戴着重重刑枷的罪徒。
今日的公审跳过了审问的环节,由府吏直接高声宣读这些罪徒们已经审明确定的罪状。这些罪徒们的身份也都很典型,有的是凶名赫赫的江淮盗匪首领和蛮部土王,有的是城中无恶不作的豪强恶霸与北齐所任命的伪官。
每一名罪徒的罪状宣读起来都要花上大半个时辰,在场群众们无不侧耳倾听,每当听到与自己相关的案事之事,或是悲伤哭泣,或是愤然怒吼,反应各不相同。
每一名罪犯的罪状被公布之后,当场便要加以刑罚。能被选来这公审会场示众的,当然也不会是什么只打三十大板的轻微小罪,一个个都是死不足惜,所以最后也都是直接砍头枭首了事。
罪徒们被枭首示众之后,便是针对那些苦主们的补偿。荆州军府刚刚接掌合肥不久,自然也难以动用大量的资源去将这些苦主们的生活状况恢复到受害之前,只能是略尽绵力、以求一个人情上的抚慰。
失去财货的,往往是将自罪徒那里罚没搜取来的财货酌情分配给众苦主。至于其他人身上的伤残乃至于死亡,则就不能只是简单的财货补偿,更要给苦主们以生活下去的基础和希望。
仍然具有劳动能力的,那自然就是要入籍授田,或是接受州府雇佣做工,维持基本的生活并没有问题。至于丧失劳动能力的那些伤残,则就要由官府设置专门的机构加以赡养了,所需要的花费,则就用一些轻罪所罚没的罪金来进行维持,同时也接纳州郡豪强乡义们的捐输。
高台上,随着行刑的鼓声敲响,施刑的刽子手便挥起臂膀、手起刀落,一颗人头滚落进尘埃中,高台周围叫好声不断。
尤其一些以为此生都报仇无望、只能将仇恨埋在心底的苦主们看到仇人身首异处的时候,更是忍不住的热泪盈眶,只觉得心中涌出一股生平从未感受过的快意,怀着激动的心情仰天大吼道:“李大将军高义!”
李泰虽然没有在台上监刑,但是也在左近一座楼宇中观看,当听到刑场周围民众们那悲喜交加的呼喊声,心中也不由得感叹仇恨当真是人最炽热、最激烈的感情。
这楼中除了李泰与其帐内亲信们之外,还有多名合肥城中的豪强们。
只不过这些人眼下多数神情惨淡,一个个都是满眼忧惧,他们在此城中免不了要与市井民众接触,当然也就少不了一些恃强凌弱的行为,绝大多数都遭受了公审的波及,甚至有的人还有亲属正在台上等待被斩首。
“我的儿啊……”
座下突然响起一个撕心裂肺的哭嚎声,乃是那名之前带领城中豪强们出城向李泰请降的老者夏侯万隆,刚刚台上被斩的那名罪徒正是其少子。白发人送黑发人,自然是悲不自胜。
尽管如此,他也不敢怨望李泰,因为除了这个儿子之外,还有上百族人在城中居住,生死皆决于李大将军一念之间。所以哪怕明知道儿子将要问罪斩首,可当收到邀请来此观刑的时候,夏侯万隆仍然要忍痛出席。
李泰抬手示意亲兵将哭倒在席的夏侯万隆搀扶起来,口中则感叹道:“观此老者垂泪姿态,可见无论小民还是豪右,凡所遭遇的悲喜都是真实不虚,也并没有什么高低贵**的区别。
你等众位皆是声闻乡里、富享祖荫的人士,处境远比寻常小民更加的优渥,不劳亦食,更加应该修养自己的德行。如若失德于一时,祖祖辈辈都要被人指骂满门的孽种。衣食足而知荣辱,若连时誉风评都不足以规正德行,又与禽兽何异?
人间公道失之久矣,民皆适乱似成常态,但这终究不是常态。我虽不才,却敢为生民立命!凡有为富不仁者,纵然天意一时未察,终究不能免于报应!或谓强梁繁不胜数,恐难悉数治之,但道义之士同样不乏。汝辈幸甚,我今需以法治人,否则,江水为赤、鱼鳖尽肥!”
众人听到这话后,心中更生凛然,忙不迭离席作拜。就连那刚刚经历了丧子之痛的老者夏侯万隆,这会儿也都忍住悲痛,埋首深跪于地。
这一场轰轰烈烈的公审,持续了将近两个月的时间,合肥城中的豪强以及活跃在左近的江匪陆寇几乎全都被收拾一通,也让合肥城中的风气大为好转,城中民众们对于新占此城的李大将军和荆州军府更是发自肺腑的拥戴。
很快发生在合肥的事情也快速的在淮南传播开来,李泰的名声顿时也在淮南变得更加响亮。以往淮南民众对他的了解还仅仅只是一个战功赫赫的西魏名将,可是借由今次这件事情也让民众们看到了他的治事方略。
除了西魏名将之外,李泰在淮南又拥有了另一个评价,那就是豪右克星。
在当下这个乱世而言,这可不算是什么好名声,尤其是在淮南这个三不管的地界,豪强们掌握着众多的部曲人口,如果执行的政策与他们的利益相悖,是很难获得这些豪右的欢迎和支持。
但凡事也都有不同的方面和角度,结怨于豪右,那自然就获得了小民的敬仰。
淮南如今已经算是三不管的地界,诸方乱斗在这片土地上反复上演,社会结构和乡里秩序都大大的遭到了破坏。豪强们之所以能够快速壮大,就是建立在流离失所的百姓们迫不得已的依附基础上。
如今整个淮南地区,除了合肥的李大将军,谁又值得投奔依附?无论是势力才能,还是推崇仁义,谁又能比得上李大将军?
因为没有一个长期稳定的生活环境,淮南地区存在着大量居无定所、往来无依的流民百姓,随着李泰在合肥惩治豪强、急公好义的事迹传播开来,便有越来越多的难民向合肥涌来。
甚至不只是那些苦难的流民,就连一些豪强也都主动率部依附过来。
一则李泰便是淮南当下最能打的,事强事大向来都是一个重要的自保之道。二则正如李泰所言,衣食足而知荣辱,虽然大多数的豪强处事总是基于利弊、免不了欺凌弱小,但也不排除当中会出现充满道德感、同样急公好义,愿意拯救弱小之人。
如今的李泰自非早年间势力仍小、每至一处便需要按部就班缓慢发展的时候,数万大军镇守于合肥,在他的威名和政策的加持下,四方游食竞相涌来,也让合肥的发展日新月异。
当然眼下自非偃旗息鼓、谋求发展的时刻,仍然处于一个军事上高强度对抗的时期。
南梁方面的变化主要是随着收复广陵之后,陈霸先的话语权得到了极大程度的加强。有广陵握在手中,陈霸先的处境同旧年仅仅只是蜗居于京口一处不可同日而语。
梁帝萧绎对于此事的真实想法如何,李泰不得而知,而起码面子上还是要有所表示,所以就在陈霸先收复广陵之后不久,派遣使者将陈霸先的官职由之前的司空加授为司徒,至于江北军政诸事也都一应委之。
当然不委之也不行,因为眼下在南梁所拥有的不过仅仅秦郡、广陵等寥寥几地,而这也本身就掌握在陈霸先的手中。别的不说,单就这一点授权便让陈霸先获得了拥有真正能与王僧辩分庭抗礼的势力。
陈霸先倒也对得起这一份重用,拿下广陵之后仍然保持着极为勇阔的进攻节奏,分兵直取海西等地,逐步完善以广陵为中心的江防布局。
不过就刚从广陵折返回合肥的李真汇报,陈霸先不积极进攻也不行。虽然拿下了广陵,但是江南三吴诸地仍然掌握在王僧辩部将们手中,这些人自然不会因为陈霸先在江北取得的进展便对其低头服软,反而钳制更多,基本上断绝了从三吴之地向陈霸先输送谷米物资的行为。
广陵城久遭围困,陈霸先拿下之后也已经是府库空空,只有不断的对外进攻、因粮于敌才能继续维持下去,一旦停下进攻的脚步,凭其眼下的物资积储,着实很难维持在江北那么大规模的驻军。
这对李泰而言,也是一个意外之喜,陈霸先的扩张步伐越激进,那就能吸引更多来自北齐的注意力,而这也正是他要寻求跟陈霸先合作的一个重要原因。
至于北齐方面,随着段韶撤离广陵,在淮南地区便暂时进入一个军事上的休止期,仅仅只是巩固当下所控制的城邑,并没有其他的动作。
李泰倒是听说,陈霸先在攻克海西之后,便又增派吴明彻等将领率部北进,想要将宿预城解救出来,但是却遭到了段韶以逸待劳的迎头痛击,就连之前派往增援的杜僧明也一并败逃返回淮南,而宿预城也不出意外的被段韶所攻克收复。
吃了这么大的亏,北齐当然不可能咽下这口气。宇文护虽然军事上的能力马马虎虎,但观望时势的本领却是不俗,料定北齐必然会因此展开报复。
但他没想到的是,北齐所进行的报复并没有第一时间便惊扰到仍然远在合肥的李泰,反而是先把关中士民给吓了一跳。
因为北齐大军集结并未奔赴淮南,而是直往洛阳而来,并且所用的借口也并非李泰出兵攻打合肥,而是要为上一次宇文泰率军进扰而报仇,讨伐的檄文也只是让同州中外府自宇文黑獭这些货洗干净脖子等着,至于李伯山这个招惹北齐的罪魁元恶,则只在檄文末尾随口提了一句。
如此避重就轻的讨伐檄文,不免让中外府众人严重怀疑这檄文估计就是出自李伯山关东亲戚的手笔。
但抛开这一点不说,北齐如此气势汹汹、磨刀霍霍的向河洛而来,关中这里总要讨论一下该要如何应对。而在府中正式开始讨论此事之前,宇文护又分外活跃的先一步找上叔父宇文泰,满是兴奋的进言道:“阿叔,东贼此番来挑,乃是一个绝佳的机会,可以将东南人事局面再加调整一番!
事既因李伯山而起,他自然难辞其咎,或可加之关东大行台,以主持关东诸军迎战来犯之敌,而我则集结府中精锐、直出武关以攻江陵。待到河洛事了,江陵亦定,此番尊其职而夺其事,纵使来日李伯山复归荆襄,局面已经迥异往年。”
宇文泰听到这话后便不由得皱起了眉头,沉声说道:“伯山独大于东南,此事诚然可虑。但他乃边镇大将、国之重臣,以诡道欺之,岂是用人之道?更何况,他在荆州总管府人事经营极深,中外府欲谋江陵,无论如何也难能绕过他的耳目,贸然用计却内外有失协调,岂非是将军国大计弄作儿戏!”
宇文泰虽然不赞同此计,但原因明显不是因为前者,当年他解除独孤信兵权的时候可从没在意过是否诡道,独孤信西征凉州的军伍中那可是掺了众多的沙子。如今对东南事务有所忌惮,那只是因为李泰在东南的人事经营要远比独孤信当年于陇右更加牢靠得多。
“但此良机错过实在可惜,再想有其他大事要将李伯山调离东南、分裂其事并不容易。尤其他与东贼亦仇恨深刻,纵然任之河洛,也不患悖我投东。”
宇文护闻言后又连忙说道:“今加之行台之职,迎战东贼,任谁也不能说是贬弃其人,况此事本就由其挑衅而起。他若不肯应征,更使谁人任之?”
“此事仍待计议,不要轻易吐露!”
宇文泰想了想之后便又沉声说道,略作沉吟之后才又开口说道:“且先书问荆府,如今所积战备几许?可支大军几时之用?不要私使耳目,公文垂问即可。如若治事良好、物储丰富,可以维持诸方之用,加之关东行台亦无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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