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川大王命臣入奏主上,南川扰乱诚是一忧,然于我国家实在未可称为心腹大患。量我国中人力,自可从容平定。贸然招引北虏南来,实为开门揖盗!唐主李伯山实非良善,昼夜所思无非欲为天下之主,与之相谋,不异与虎谋皮。今更逼我奉献广陵,其贼心自显,若仍不设提防,恐将步齐氏后尘,江东不为我有,宗庙毁于朝夕!”
章昭达出身吴中官宦之家,本来风度不凡,但是在侯景之乱中救援台城时被乱箭射瞎一眼,故而如今样貌看起来便有些古怪狰狞,尤其当他情绪激动之时,剩下的一只眼睛也给人凶光闪烁的意味。
如今的他要转述临川王的话语,姿态语气便难免显得有些咄咄逼人:“先主起于危难、创业艰难,江东万众沐此恩威,遂能守于一方太平、安处乡中。主上幸嗣此业,更应谨慎自守,无负先主所托,万众所望!南川之贼,临川大王请引吴中精卒前往攻讨,实在不需北虏过江,恳请主上慎重决断!”
陈昌本来就对堂兄陈蒨的作为充满了不满,之前皆因陈蒨作梗掣肘,才使局面僵持不下,如今好不容易迎来转机,其人却又派遣使者入朝、道貌岸然的对自己一通指责。借助外部的力量固然不好,可朝廷为何要借助外部的力量,陈蒨难道不清楚吗?在这件事情当中,他就真的清白无辜?
“章某此言,当真以愚称智、可笑至极!虽黔首小民,蓬门陋户,犹自恋而不舍。朕嗣于先父,得享此业,谁欲乱我家国,必与不死不休!受业以来,事多波折,未尝一日得以安寝!尔徒虽食我禄,但却无分我忧,若当真忠直无贰,能不知内忧外困因何而生?今来显卖忠勇、责问国事,若当真言行慷慨如一,南川扰乱何至于存续至今?”
盛怒之下,陈昌言辞中甚至都不愿再保留丝毫的情面,直将一些深层的矛盾全都揭露出来,对于作为陈蒨使者的章昭达语气也是分外的刻薄,多有挖苦贬低:“临川王专制吴中、目无君上,若真欲行事,何必奏我?城狐社鼠,自有其人!为人处事,专营私己,临危遇难,徒叹事大艰险,小人嘴脸,可笑至极!朕纵非雄才英主,尔等又岂是守节之臣!”
连日来心中所积愤懑发泄出来,陈昌心中也没有太多的快意。他这番话可谓是将彼此间本来还存有的些许遮掩体面全都给撕碎了,但眼下显然不是彻底决裂的好时机。
从这点上也能显示出他在**上的不成熟,发泄一通后心中又暗觉不妥,不想让自己这一番忿言被传扬出去,于是他便直接勒令将章昭达给扣押起来,并神态严肃的向着殿内一众侍臣们下令禁口,另遣使者前往吴中向陈蒨回话,着其安守吴兴、勿作异动。至于南川变乱事宜,自有建康师旅和唐军平定。
虽然建康朝廷将要与唐军一起出兵定乱,但建康这里能够调动的兵力也非常有限。畿内虽有几万禁军,但既要维持建康的治安,还要防备内外,本身已经是捉襟见肘,更难进行大规模的外调。
陈昙朗此番从广陵调回,只带回了三千多名将士,广陵方面的军民则仍留在城中,来日大唐扬州总管府也只会接掌广陵的城防,但民生事宜仍然由南陈所委任的官员进行治理。甚至于城中日后的赋税,都会由南陈继续收取,再用以抵扣唐军助战南川的粮草消耗。
大唐在与南陈往来互动的时候,有的时候虽然态度上比较强势、显得有些咄咄逼人,但那也是双方本身的实力差距使然,但是只要彼此间形成了约定,那就会一直比较守约,故而南陈君臣对于大唐也比较信任。
将希望寄托于强势一方守约固然是显得比较愚蠢,可是很多情况下对南陈君臣而言,他们也没有更好的方法。任谁都知道命运要掌握在自己的手里,可是在没有足够能力的情况下,这也不过只是一句正确的废话。起码对眼下的两国关系而言,大唐之前一直恪守约定,给彼此间的互动也形成了一定的制约,如果要作违约的话,所破坏掉的信任也是一种成本。
陈昌之前嘴上询问徐度是否有意出镇南川,但内心里已经属意让领军将军程灵洗出任江州刺史。程灵洗固然也谈不上是他的心腹,但在之前的纷争当中却也是站在了陈蒨的对立面。
陈昌在南陈的创建过程中一直在外担任质子,故而在国中本身也没有太多心腹,对他而言,只要是跟堂兄陈蒨不对付的人,就是值得拉拢的力量。
此番出兵,南陈主要意图还是接收南川诸州郡,并不需要担任主力,而岭表桂州的叛将淳于量与其地盘,自然就是唐军此番出兵的酬劳,这也是彼此间的一个默契。
毕竟就算桂州交还给南陈,南陈也会因为路途太过遥远,根本就承担不了统治的成本。甚至陈昌和建康众朝士们都比较希望大唐拿下桂州,因为桂州入手之后,必然就会吸引大唐将更多的力量往湘南岭表地区投入,从而放松对下游江东的关注,也能给建康朝廷争取一个喘息之机。
因为直接参与战斗的机会不多,主要还是压制南川当地的豪强势力,故而此番建康朝廷便准备出兵五千人,交由被唐皇点名要其出征的南康王陈昙朗率领,另有程灵洗出任江州刺史,率领本部两千余众一同前往,也算是凑齐了将近八千将士。
尽管出征的人马并不算多,但也让建康的城防出现了不小的漏洞,于是陈昌便又下令让吴明彻率领一部秦郡人马过江南来、驻守石头城中。
在征师开拔时,陈昌亲在北郊坛誓师宣布出征,一时间也将场面搞得热血沸腾。此番征讨南川,陈军舟车并进,就在车船将要开拔之际,陈昌将陈昙朗招至面前来,沉声叮嘱道:“之前侯瑱罔顾朝廷征令所催、一直引众逡巡不前,前又遣子出事东府,实在居心叵测。兄今入境之后,不必更与虚与委蛇,直接抓捕系入畿内,其部就地解散,勿使转投别处!”
之前陈蒨派遣章昭达入朝反对朝廷与唐军合作定乱、并且主动请缨率军前往,虽然被陈昌给直接拒绝了,但也让他意识到陈蒨或是早就有要染指南川的想法。
就算朝廷不同意,其人也有可能会擅自出兵,趁着唐军与朝廷人马忙着和王琳、淳于量叛师交战之际而抢夺对南川的控制权。届时为了确保朝廷能够接收南川,陈昌也不方便让唐军继续滞留境中干涉此事,而单凭朝廷本身的力量,又不足以清除陈蒨的布置与影响。
陈蒨想要完成这一火中取栗的操作,必然少不了来自当地势力的支持。陈昌自知他这个堂兄向来阴沉腹黑,对此可能已经预谋多时,暗地里也不知道已经联络了多少当地势力,但毫无疑问摆在明面上的侯瑱必然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角色。
所以陈昌打算先下手为强的把侯瑱给控制起来再说,哪怕侯瑱与陈蒨的合谋还没有太过深入,但是其人之前接受了朝廷的封授结果却态度消极的不肯出兵,也是需要重重的惩戒一番!
建康城中征师出发,吴兴长城县里同样人事繁忙。长城县乃是陈氏一族本乡所在,陈蒨之前在狼狈出朝之后,并没有前往震州州治的乌程坐镇,而是返回了长城乡里并建立起一座王邸,用以管理境内军政事务。
当年侯景之乱时,陈蒨便曾奉命返回吴兴乡里驻守,因此他对乡里人事也是非常的熟悉,并且在乡土中深具威望,此番归乡坐镇,大有划地为王的意思。甚至就连朝廷所任命的州郡长官,也要前往他的王府中拜问请示,否则便难以行使职权。
因此往返长城乡里临川王邸的人员车马道路相望,络绎不绝。而在近日来,聚集于此的时流尤多,以至于乡里道路都变得异常拥堵。
这些人聚集在临川王邸中,对于朝廷政令多有吐槽反对,希望临川王能够深衔乡情,为乡人故旧们争取本该享有的权益。
在这些往来临川王邸的人当中,有相当一部分衣着朴素,只是身穿吴中所产的葛麻布料所做成的布袍。这不只是因为他们家境贫寒或是生活朴素,而是如今吴中乡里所形成的一种风潮,以穿着葛麻布袍为荣。
永嘉之乱以来,大量的北方人士为了躲避战乱而来到江东,同时也带来了北方先进的耕织技术,使得江东的耕织产业也大大的发展起来。
但是吴中各地仍然存在着众多的葛麻布料的生产,朝廷征收户调也多税布,因此织布也是三吴一项重要的支柱产业,多有豪强之家卷扬着众多奴仆部曲,昼夜辛勤的织造布料以卖于市。
可是随着历阳、姑孰等地互市展开,上游大量的绢帛等丝织品涌入了南陈境中,这些丝织品要比布料更加精美舒适,价格却比吴中所产更加低廉,涌入市场之后登时便成垄断之势,直接让吴中各种织造产品销量锐减,几乎给踢出了市场去。
这些吴中豪强民户们对于天下大势或是敏于察觉,但是对于自身的利害得失可是有着感知敏锐,家中大量的织造品积压下来,即便偶有售卖出去,价格也是低廉至极。
许多售卖织造品在家庭收入占据不小比例的民家甚至直接破产,就算想要卖身为奴都无处可卖,因为那些资业丰厚的豪强大户同样也面临着相同的困境,因为部曲劳作所产生的收入锐减,直接让荫庇人口成为了赔本的买卖,满园的部曲直接成了负资产,所以许多豪强之家干脆大量的放免奴仆,将他们驱逐于外,由之自生自灭。
所以陈蒨之前说境内盗匪横行也并非完全是蒙骗朝廷,因为大量的民户破产、加上奴仆被放免于外,这些人游荡于郊野之间,本身又无以谋生,自然也就只能偷盗抢掠,使得吴中整体的治安情况都变得堪忧起来。
乡里民众虽然短于见识,但已经感受到了切肤之痛,自然也就难免骚乱呻吟。抵制来自上游的商品、尤其是丝织品,标榜使用消费乡土所产,便成了一种风潮。对于那些逼害得他们乡人收入锐减、生计艰难的那些北虏,他们自然也就痛恨至极。
由于临川王本身便因反对与大唐结盟而被遭逐出京,在这样的乡情氛围之下,众多的吴中豪强俨然便将之当作他们的首领,纷纷聚集在临川王的麾下,希望能够凭此对抗来自北朝的剥削。
陈蒨当年在叔父陈霸先死时便曾试图把控大权,结果因为关中政权的插手和国中群臣的反对而不得已饮恨出京,却不想回到乡土后能够获得如此广泛的拥戴与支持,势力和胆量便也都急剧壮大,态度也变得再次强硬起来。
如今的他虽然蛰伏乡里,但却拥有了更加广泛和牢靠的支持,尤其在民情方面要比他叔父陈霸先掌控的还要更加牢靠,所以对于家国的前程,他便也拥有了更多想象和操作的空间。
当朝廷的回复传回吴兴之后,陈蒨便又将麾下一众心腹与诸豪强们召集起来,开口便叹息说道:“主上仍是一意孤行,不以先主创业艰难为计,执意要引北虏南来。北虏豺狼之性,先已兼并东面宿敌,而今南来,其意必不单纯,来时容易,送走却难。一旦再由事态继续恶化,我乡土恐将永无宁日!你等诸位,对此又有何计?”
“主昏朝乱,不靖不安!事已至此,唯北进勤王劝政,以求挽救危难,除此之外,更复何疑!”
率先开口一人身着戎装,竟然是本应坐镇会稽的东扬州刺史侯安都。
方镇大将向来需要镇守所在,不得命令不准离境,否则便形同谋乱,侯安都竟然离开会稽来到吴兴,而且开口便是如此大逆之言,若是建康时流见此一幕,必然是要大惊失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