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朝帝业 1358 祸入闽中

建康宫作为南朝历代以来的皇家禁苑与朝廷有司所在,多年来也是屡经营建,规模越来越宏大,建筑越来越华丽,只可惜在侯景之乱中遭到了严重的破坏。

等到南陈建立的时候,虽然也将一些宫室进行了一番必要的修缮,但这座宫苑已经不复全盛时期那么宏大华丽。如今又遭到一番火势席卷破坏,看起来便越发的满目疮痍。

“欺人太甚,唐国实在欺人太甚!两国成盟以来,我无有一时不礼之甚恭、唯恐失意,其国君臣却屡屡践踏盟约、背信弃义,今更有王氏余孽焚我宫室、险致大祸,唐皇非但不将之明正典刑,反而还侵我巢居、将我逐离!”

殿堂中回荡着国主陈昌愤怒的咆哮声,殿内群臣却都纷纷垂首、噤若寒蝉,只任由陈昌在那里咆哮发泄着心中的不满。

事到如今,谁又不清楚这一切不过只是唐人故作体面的手段罢了,为的就是将他们君臣逐离此间,而后由其师旅进驻建康。

但清楚是清楚,众人对此却也无可奈何,彼此间的实力根本就不成对比,巨大的差距让人不知该要如何应对,由其过去数年来君臣上下已经习惯了在大唐的步步试探之下步步退让,到如今更加没有了什么顽抗的斗志。

一直等到这一场聚会结束,也没有臣员提议该要如何拒绝并抗拒大唐所提出的这一条件,这自然让陈昌失落无比,只能摆手任由群臣退去。

他满怀怅然的回到了寝宫之中,枯坐了好一会儿之后才又起身往皇后寝居而去。来到寝居之外,他先抬手用力的揉了两把自己的脸庞,努力释去脸上的忧愁落寞,并又低声叮嘱身旁侍者们小心自己的言行,切记不要在皇后面前露出马脚,然后才又往寝居内行去。

家国内外的烂摊子让陈昌心力交瘁,近来唯一让他略感欣慰的事情,就是他的皇后李氏在新年后为他诞下一个儿子。这也让陈昌对其皇后越发的昵爱,并没有因为外界的事情纷扰而疏远了夫妻间的感情。

作为一国之君,陈昌诚然没有人主的气质能力与人格魅力,但是作为一个普通人,他待人真诚、不尚奢靡享乐,更不同于走到哪里就把种播到哪里的堂兄陈顼。

哪怕回到江东继位为帝之后,他仍然只有李氏一个妻子,并没有再纳别的姬妾,夫妻间相敬如宾,在对自身欲望的控制方面确有可称道。

总而言之,陈昌或有些志大才疏,对人对事乏于深刻见解,但今时南陈的局势之败坏原因也是多方多面,他固然不是一个能够力挽狂澜的英主,从客观角度来说,他自身的无能对于南陈局势的崩坏也没有起到太大的推动作用。在祸害家国方面,他的堂兄、一直口口声声要拯救家国于危难之中的陈蒨要做出了更大的贡献。

尽管如今大势已去,甚至自己都将要被逼离开皇宫禁苑,但陈昌还是尽自己所能的想要为妻儿营造一片安详的天地,不想让外界的纷扰影响到她们。只可惜他的能力也实在有限,让这份努力显得辛酸可怜。

尽管陈昌这里还在极力掩饰,但之前建康宫中突然夜中燃烧起了大火,之后宫人们又都惊恐不已,包括陈昌眉眼间也有深深的焦虑掩饰不去,这也让李氏意识到应该局势应该是发生了什么严重的恶化。

她有北地女子的爽朗,但如今已为**、为人母,性格自然也增添了几分婉约含蓄,在意识到丈夫是在有意将外间的人事纷扰向她隐瞒的时候,她便也不再故作聪明的去打破砂锅问到底,每天只是安心待在寝居休养生育之后的身体并弄儿为乐,享受着丈夫竭力为其母子所营造的这一份安宁。

陈昌来到寝居之后,与娘子闲话片刻,又凝视了好一会儿正自熟睡的儿子。

如今虽然国事日蹇,但是皇帝一家的起居奉养自然还有所保障,当见到单单围绕着儿子侍奉的乳母、婢女等等便有十几人,口中忍不住感叹道:“是儿生来大富贵,但却未必较之其父更有福气啊!”

他不由得回想到自己的童年,他虽出生在吴中,但却在很小的时候便随父前往岭南。那时候他父亲不过只是广州刺史萧映麾下部将,家世未若以后那么显赫富贵,妻儿所享受的供养自然也谈不上优越,虽然未受饥寒,但也是清贫简朴,故而陈昌也养成了不尚奢华的性格。

他感慨儿子未必比自己更有福气,倒不是彼此间在做比较,而是拿自己与父亲陈霸先相比,越发感觉到自己的无能不堪。当年他父亲区区一介吴下寒士,历经动荡却能扶摇直上,直至创建一番江东霸业。而他虽然继承了父亲的基业,但却非但未能将之发扬光大,如今更是岌岌可危,眼下的富贵显赫转眼便将要成过眼云烟。

李氏听到陈昌这番感慨,自能感受得到丈夫心内的忧怅,并走过来与丈夫并肩站在小儿床榻旁,小声说道:“是儿但能教养得宜,日后自有他的一份际遇造化,夫主无谓为他忧计太多。唯我夫妻既然相守于今,亦应知相赴何往,生则同衾、死则同穴。”

陈昌近来饱受世情的刁难打击,如今好不容易听到一番感人肺腑的表白安慰,一时情绪触动,眼眶霎时间都变得湿润起来。

他举手掸了掸衣袍来掩饰自己的情绪,转而轻咳一声后说道:“外朝尚有一些事情需待处理,皇后且先休息罢!”

说完这话后他便举步行出,缓步行走在这夜幕笼罩的宫苑间,他的心内却是百感交集,只觉得那黑洞洞的夜色下似有众多怀有歹意的目光凝望着他,这感觉让他如芒在背,心情也变得忐忑不安。

外朝自然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需要陈昌处理,他只是不愿在至亲之人面前暴露自己的软弱,他在宫中漫无目的的行走一会儿,然后来到中斋寝殿,着员将尚书右仆射徐陵召入宫中来见。

过了一会儿,徐陵疾行入殿作拜道:“主上夜中召见,未知何事相授?”

陈昌先是叹息一声,旋即便又说道:“国事如此,运势修短已经难为卜问。此番唐皇欲迁我北往,未必还会容我长留人间……”

“主上言重了,主上乃我江东国主,人望所聚,唐皇治事向以宽大,即便、即便……若当真有逼害之意,将致江东人情于何?”徐陵听到这话后,便连忙垂首颤声作答道。

“人望所聚,虚言而已,嗣位以来、无益家国,江东人情又于我何加?仆射良言慰我,但有的事情确也应当要作更坏打算。”

陈昌自嘲的笑了笑,旋即便又说道:“今召仆射至此,确有一事相授。陈氏享国,世祚虽短,但却仍是祭告天地的江东主人,某虽无德,亦嗣于礼法。今我皇室诞下麟儿,是我门下嫡长,理应为嗣,需速定储位。仆射此夜便为我拟定诏书,来日朝会群臣、册立太子。”

他担心自己一旦离开建康或许就会遭到更残暴的迫害,甚至悄无声息的便被唐人给做掉,所以在眼下事情尚可自主的时候先将儿子册立为名正言顺的南陈太子。

如此一来就算自己遭到加害,他的儿子也会顺理成章成为新的傀儡之主,而后在江东被唐国彻底兼并之后,能以邦主待遇入朝为宾。因其少不更事,加上身上还流淌着陇西李氏的血液,如此就算没有了自己的保护,也能得享富贵安宁。

于是在第二天,南陈朝廷便又在台城中举行了一场册封太子的典礼,而这也是南陈君臣们最后一次在建康宫中举行典礼。

随着这一场礼事结束,陈昌的大舅哥李真便也来到了建康宫,他将亲自负责将妹婿一家包括一些南陈重臣在近日内陆续迁往江北的秦郡安置。

南陈皇后李氏早在出嫁陈昌的时候,其叔父李泰便为其向当时西魏朝廷请封为秦郡公主,并将秦郡作为其食邑返还给南陈,故而秦郡城中还建有秦郡公主府,如今陈昌一家搬往秦郡,正好可以住在这座公主府中,虽然远没有建康宫宏大气派,但也舒适宜居。

无论陈昌心内猜测来日大唐将会如何虐待他,从大唐朝廷的角度而言,只要他能够安居在此,就能够避免遭受江东各种人事变故的纷扰。这对于本就能力驾驭纷繁的世事变迁的陈昌而言,也未尝不是一个好的归宿。

南陈朝廷迁移到江北秦郡,在建康城中并没有造成太大的波澜与影响,甚至许多百姓都觉得城中秩序改善许多。

原本建康城中多有纷乱,像在南梁时期在大桁以南的长干里等地便多有盗匪横行,这一情况一直到了南陈都没有太大的改善。许多所谓的盗匪本身就是权贵家奴与城防悍卒,给建康城的治安造成了极大的扰乱与破坏。

而今权景宣率领唐军入驻建康城后,对于民生秩序并没有造成太大的影响,但是一些不安定的因素则就统统加以扫除。一些过往难以根除的顽疾,随着秦淮河水变红几日,便也都遭到了有效的肃清。

大量的唐军甲兵出现在建康城街头巷尾固然是让人颇感不安,不过眼下大唐与南陈朝廷并没有处于剑拔弩张的敌对状态,唐军入城当然也并不意味着战争。而且这些唐军将士们军纪严明,对于市井坊居少有骚扰,建康城中的民众很快便也有所适应,没有生出什么群体性的激烈抵触。

由此也可见在整个国家行政管理层面,南陈朝廷都是非常不称职的,不只是对外有失掌控,对内也欠缺管理。如果不是在一个特殊的时期,这样的一个政权早就自我崩溃瓦解掉了。

陈昌一众人被逼迁离建康固然是有些落魄,但是跟狼狈南逃的陈蒨一行相比,则又体面得多。

陈蒨在会稽抛弃侯安都,并且釜底抽薪的将许多山阴世族豪强们都给笼络到自己的身边来统率南逃。

但这样的一个团体终归是不怎么牢靠的,大家一时忧惧变数而收拾家当、一起踏上逃亡的路程,然而本身并没有一个周全缜密的计划,只是一种出于应激性的反应,而且陈蒨在他们当中虽然具有一定的号召力,但却欠缺绝对的权威和统治力,随着出逃一段距离之后,队伍人心就变得纷乱起来。

有的人觉得这么多人聚集在一起目标太过显眼,反而不利于摆脱唐军的追踪,所以选择悄悄的脱离队伍,带领家人们转向左近泽野之中躲匿起来,准备等到战乱平息之后再重新入世。

有的人则因为路途太过崎岖艰难而叫苦不迭,由于眼下未入汛期,舟船运力尚难使用,有限的车马也要拉载家当物资,大多数人全凭一双脚赶路。随着越靠近闽中,平原渐少,丘陵渐多,翻山越岭起来自是辛苦得很,各种牢骚抱怨争吵乃至于打斗都渐渐滋生出来。

陈蒨也没有心情停下来仔细整顿部伍,如此匆匆就途的乌合之众再怎么捏合也难以转变成什么精锐之师,眼下只需要保持也尚算浩大的声势,让他能够恃之与南面的地方豪强进行交涉合作,这些人的使命也就完成了。

闽中晋安郡同样也是三吴之外江东一个割据势力盘踞所在,晋安太守陈宝应出身闽中大族,早在侯景之乱爆发之前,其家便掌控了闽中许多乡土势力,在侯景之乱中势力又有所发展,割据之势更加顽固。

同时陈宝应还是留异的女婿,而陈蒨在吴中时为了拉拢其人,直接结为同宗、呼以为弟。此番会稽失守,陈蒨率部南逃,也是希望能够凭着闽中山水和当地这些豪强势力拦截住南下的唐军师旅,从而获得些许喘息之机。

然而陈蒨这么想,陈宝应却并不觉得有接纳这个好哥哥的必要,当陈蒨的使者前往闽中晋安郡通知其部即将到达的时候,陈宝应甚至气得破口大骂道:“侯安都贼性凶顽骄狂,触惹强敌来攻,临川王自命不凡、贸然干涉惹祸于身,此二者自寻死路。我自处闽中,一直置身事外,今竟遭祸水引入,实在可恨!”

口中虽然作此抱怨,但他也不敢真的将陈蒨一行拒之门外,毕竟陈蒨一行人势不弱,若加抗拒难免就会自相残杀起来,不待唐军杀至便会乱作一团。

故而他又着员将那些会稽人众安顿在郡境附近的水栅山寨之间,给他们一个栖身之地并提供些许给养,一旦唐军寇至,这些人自然就是现成的人肉栅栏。至于临川王陈蒨,也只准其人带领少量部曲到晋安来见,大队人马则不许进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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