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北秦郡,从清晨开始便有大量时流在城外集结等候,一直等到午后时分,才有一支仪仗盛大气派的队伍出现在了城北大路上,并向着秦郡城缓缓行来。
“下官等恭迎天使!”
城外等候已久的群徒见状后纷纷趋迎上前,于道左列队礼见。
然而队伍却并没有在北面停下,而是绕过秦郡城来到南面的大江江畔,过不多久一身南朝冠带的萧詧才从队伍中走出来。
他阔步行至江边,仰天向南望去,视线穿过辽阔的江面,还未开口已是潸然泪下。秦郡群徒一路随行至此,因知萧詧是何身份,因此对其这一番做法也都能理解,静静的站在一旁不作打扰。
“不意此生还可归望江南!”
良久之后,萧詧才又向着大江南面长作一拜,而后才缓缓起身,转身回望一直等候在一旁的秦郡群徒,口中叹声说道:“吾主仁恩浩荡,如某此类梁氏余孽犹得见用赐还,尔江左群徒,可以至矣!”
“下官等渴道久矣、恭候多时。天使既至,拜承天意!”
秦郡一众南陈臣员们听到这话后,又都纷纷作拜回应道。
相对于一般的灭国之战,大唐对于南陈的征服手段要柔和得多,按部就班且铺垫已久,尽管也不可避免的伴随着战争,但所主要针对的还是南陈内部拒绝南北统一的顽固派,但是对于那些并不反对南北统一、起码没有坚决反对之人则基本上没有加以讨伐伤害。
之前的一系列战事,已经让大唐实际控制住了整个江东地区,但是仍然将南陈朝廷保留下来,无论是出于怎样的目的,这样的态度都可谓是非常的温和。
就算此番召陈昌君臣前往长安,也是派遣了萧詧这个南梁宗室作为使者,当然也是为的向这些人宣扬只要保持配合,此番入京非但不会遭受惩罚与加害,甚至就连官爵荣华都能得以延续。
南陈君臣们经过了这么长时间的自我消化,也早已经认清了天下统一乃是大势难阻,内心对此也并没有太大的抵触,甚至有的人心内还暗暗盼望这一天早点的到来,从而让局势尽快的进展到下一步,也让大家都能去争取和拥抱好的局势变化。
萧詧这一次的到来可谓是万众瞩目,尽管在此之前已经不乏江东时流北去关中,但绝大多数还是留在江东本土,想要进一步观望局势的变化。此番萧詧南来,江东方面无论在朝在野的群众全都保持着密切的关注。
陈主陈昌也在城内迎接萧詧的到来并作款待,他们之间关系也算是有些微妙,陈昌之父陈霸先本是南梁臣子,结果却篡梁自立、建立陈朝,所以在萧詧眼中陈昌无疑也算得上是乱臣贼子。
可陈霸先又是从梁元帝萧绎儿子手中篡国,萧詧与萧绎之间的仇恨又非常深厚、甚至超过了基本的家国立场,江陵政权之所覆灭,他也是出了很大的力气。从这个角度而言,他也没有必要责怪陈霸先的篡国之举。
尤其如今他作为大唐宰相与钦差,代表朝廷入此征召陈主入朝,也算是亲手覆灭南陈这个政权。总之一笔糊涂账,彼此间没有什么清晰分明的敌友立场,因此在会面的时候,萧詧也只是作为大唐的宰相来向陈昌讲述一下召其入朝之后的各种程序与安排。
至于陈昌,则也就趁这最后的机会向唐使提出一些对于他个人和家族的条件,尽量的争取更大的优待。
双方之间的交流倒还进行的比较顺利,由于萧詧还要等待其他一些分布在江东各地的人员通行,而陈昌也要在临行前盘点一下跟随的人事,双方便约定半月之后再出发北上。
此番入朝的除了陈昌君臣之外,还有之前便作投献的徐度等人,以及在江东战事当中有归义和立功表现的一干功士,诸如广州刺史欧阳纥一家与高州刺史冯仆等人。
在等待这些人员集结的同时,萧詧也没有闲着。他率员过江来到建康瞻仰旧邑,并且祭拜父祖陵寝。这也并不是什么私下里的行动,而是朝廷本来就有的安排,也算是安抚江东民情的环节之一。
虽然此前统治江东的乃是南陈政权,但南陈实际有效控制江东的时间满打满算也不过只有陈霸先称帝之后的那几年,而后便陷入内忧外患各种纷争之中,陈昌这个国主在过去几年内外各种因素的制约之下,在国中的存在感也非常的微弱。
所以真要讲的话,还是统治了将近一甲子之久的南梁政权在江东的影响力更加深远。
尽管梁武帝在垂死之年整了一把大的,但却不得不承认,在其统治期间,是南朝政权难得保持相当长一段时期的社会稳定。其人凭其一己之力牢牢掌控政权长达三十多年,一直等到临死之前各种被压制的隐患才来了一次集中的大爆发。
所以当萧詧回到江东祭拜先陵的时候,也多有南梁遗老们闻讯赶来见证这一幕,回想南梁旧年江左繁华,不由得涕泪横流。
萧詧兄弟在其父死后,一直处于被众叔父们排斥打压的状态,他们的祖父萧衍也默认这一情况,因此其人对于建康旧事也乏甚情感,便又皆此一众遗老聚此之际,再次宣扬了一番大唐皇命。
很快相关的人员便聚齐,一众人便也将要启程前往长安。尽管陈昌在国中的存在感并不强烈,但终究也曾是统治江东的君主,所以在其离开之前,还是有许多南朝臣民们赶来送行。
陈昌自觉作为亡国之君本来不愿出见群徒,但在看了一眼同行的萧詧之后,他还是决定露面见一见臣民。
他在车中给自己打气半天,然后才起身行出,望着被唐军将士们隔绝在大道两侧的江东士民们,一时间眼眶也有些湿润,他深吸一口气而后颤声说道:“我江东父老乐道尚义,不幸遭遇庸主,以致民生不兴。而今天意垂怜父老,大唐至尊皇帝陛下跨江兼治,江东**不久必兴!此庸徒辜负父老,今将入朝请罪,请父老勿以为念,但使民情和睦、民生兴盛,余愿足矣!”
说完这话后,他便又向周遭环揖为礼、洒泪作别,然后便登车离去。周遭众江东父老们见状后也都纷纷感怀落泪,拜别故主。
一路行程不需赘言,等到时间进入腊月,一行人也终于抵达了长安。长安城东灞上早已经准备好了盛大的欢迎礼节,由宰相代表至尊率领百官亲自出迎。单单只是陈昌一行的话倒还不必如此大的阵仗,主要还是同行有一众南征凯旋功士。
陈昌之前曾在长安为质居住数年,对长安还保有原来的印象,可当这一次故地重游,所见到乃是一个超出想象、前所未见的宏大城池,一时间也惊讶的瞪大双眼,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
此时长安城外除了朝廷所安排的迎接官员之外,还有众多的士民闻讯赶来,当他们看到队伍当中南陈国主车驾的时候,顿时便都充满自豪的振臂高呼道:“王师威壮、复灭一国!擒来贼主,为我至尊祝酒献肉!”
这一番呼喊自然让南陈君臣们倍感尴尬局促,然而这本就是胜利者该有的特权,百姓们情感炽热又直接,自然为国力的强大而欢欣鼓舞、自豪不已。
一众人员入城后便直往皇城而去,今日皇城乾元殿中仍有盛大的宴会欢迎凯旋功士并南陈君臣们。待到群众抵达乾元殿外,早已等候多时的皇帝李泰便也登殿,与之一同到来的还有皇长子李晋一下几名日渐晓事的儿子。
很快群众便鱼贯登殿,一众功士们自是眉飞色舞、兴奋不已,而诸南朝人士则有不少都还没有见过当今至尊,只在传言中听闻至尊如何的风采无双,心中多多少少是有些怀疑,认为应该是有些过誉了,今日登殿之时,便忍不住壮着胆子向殿上窥望。
因为此夜并非正式的朝会,所以皇帝也没有穿着正式的衮冕礼服,只穿了一袭赭黄袍,服饰比较简约,但星眸剑眉、丰神俊朗,当其从御床上站起身来俯瞰入殿群众的时候,更给人一种近乎实质般的压迫感。
因为不是什么正式的礼仪场合,所以李泰也比较随意。
他视线先在率领南朝群徒登殿的陈昌身上一顿,略作颔首之后便又转望向另一支队伍当中由李捴所率领的凯旋功士们,神态顿时变得鲜活起来,望着众人的眼神充满了欣慰与喜悦。
“今日在宫中苦待诸众、无心治事,召来门下诸息,夸耀一朝武功。然此群竖只道诸将士又获一功而已,不知此功伟甚!前晋永嘉以来,赤县崩裂、天下不安,当时古人或谓一时之患,不意祸患绵延逾数甲子。神州义士,安忍抱残守缺?但志力雄壮之士,无不以收拾山河、再造金瓯为己任!仁人志士,数不胜数,血泪挫折,难能尽言!”
李泰讲到这里,先是深吸一口气,旋即便以更大的声音说道:“然则今日,吾辈成矣!万载春秋,朕与诸君必享一席!天缺可补、地裂可弥,此事竟可,何不能成?天地幸甚,浩劫绵延得遇吾等,吾等幸甚,志力饱满能创大业!卿等群众,非只一朝之功士,亦我华夏千载之榜样,力能再造,功达复兴!后世儿郎,若不能迈于我等,敢称雄壮?”
说话间,他更行入殿中拉着儿子李晋向其逐一介绍殿中一众功士,同时正色说道:“来日尔徒得享盛世,勿谓人间本应如此。非此群徒戮力为战、涤荡敌寇,何致太平?兴家卫国,非一时之事,乃毕生之业,居安思危,但一息尚存,需时刻铭记!”
无怪乎李泰如此喜极失态,不只是因为他亲自带领大唐英才们创下这一份数百年间都无人能够达成的伟业,更因为他有着后世的记忆,越发清楚天下重新统一给整个华夏的演变历程所带来的意义之大。
正因为有着这一次的统一与复兴,所以从此以后,整个华夏民族虽然也有衰落与混乱,但却上至耄耋老翁、下至垂髫小儿,全都深存一个信念,那就是终将崛起、终将复兴!
因见至尊如此兴奋,一众功士们也都越发的振奋自豪,甚至就连一边的南陈君臣们都受此感染,也在心内觉得就此结束南朝的统治也不算是坏事,一味的抱残守缺终究难有远大的前景期望。
因为考虑在场南陈君臣的情绪,加上李泰早在之前的功报露布当中有所了解,接下来并没有再继续向功士们询问征战细节,只是不断的给他们赐酒恩赏。
当然对于南朝君臣他也并没有冷落,举起酒杯来对着陈昌笑语道:“敬业勿以一人之势力损益而有伤怀,因你一念归顺,消弭了天下无数纷乱杀机。此功同样壮甚,而今复归我门下,我自待你如初,不负你父昔日托子之义,也不亏此番你献土全众之功!”
作为亡国之君,陈昌心内多多少少是有些忐忑,此时听到至尊再次当众表态要善待他,顿时感激涕零,连连起身举杯祝酒谢恩。
对于徐度、欧阳纥等投诚之士,李泰也同样非常热情,亲自来到他们席前赐酒并大笑道:“得吴之利,利在诸卿。卿等既至,则天下才流精英,朕得亦!”
只是在给欧阳纥赐酒的时候,他被欧阳纥席中一个小黑猴子吓了一跳,听到介绍才知这便是欧阳询,心内不免也是一乐,直接让人将这小猴子引到自家儿子们那一桌去,几个孩子凑到一起,越发觉得自家儿子们顺眼了。
除了欧阳询之外,殿中还有另外一个小孩子,那就是虞世南。其父兄俱亡于王事,家中已无亲长。当相关的事情被奏报上来的时候,李泰便有留意到,也特意叮嘱此番将虞世南一并携带入朝。
因为正在丧期,虞世南不近丝竹声色,便被安排在殿堂角落里一处宿帐中,由其师长顾野王在此陪伴。李泰特意行至此帐前,便见到一个神情憔悴、身着縗服的小童端坐在小案后,看起来孤弱又可怜。
虞世南才只是五六岁的小童,又新遭逢惨痛变故,在如此场合中自是有些局促不安,当见到至尊特意来看他的时候,吓得缩在案后瑟瑟发抖,一旁的老师顾野王频作暗示,他也没有留意到,直将两个小拳头紧攥着衣角紧张的低头垂泪。
李泰缓步行至席间,俯身将这童子抱起在怀,口中闻声说道:“你父兄是为王事捐躯的忠义之士,忠义之门,绝不孤苦!今我门下也有几子与你岁龄相当,从此后食在我家、养在我家,成年后再放你归家继嗣!”
“至尊仁恩、多谢、快多谢至尊、快谢恩……”
一旁的顾野王听到这话后神情顿时也变得激动起来,连连向虞世南小声提醒道。而其余群众见状后也都面露喜色,尤其是那些南朝时流们,更加为至尊收养这遗孤的做法而倍感感动。
一场宴会结束之后,到了第二天便是筹备多时的一系列庆祝礼节,直接从月初安排了年尾,每天都满满当当。
一众南征功士们也都大受奖赏,江夏王李捴本身爵位没有进封、但门下诸子俱封郡公,史宁、田弘、权景宣诸将俱加封国公,余诸将士亦各有进封,各种田宅财货的奖赏更是数不胜数,同时也遵循过往惯例,若肯接受江东的田宅赏赐则封赏加倍。
至于南陈方面,作为归义功臣的徐度、欧阳纥等同样也得以加官进爵,只是要直接入朝,不再返回江东任职。情况比较特殊的岭南冯仆之类,则暂时还是归任岭南,但冯仆不再担任高州刺史,而是转任宿卫将军,来年率领俚僚部伍入朝番上宿卫。
陈昌这个南陈国主入朝之后进封陈国公,待遇类比梁国公萧詧,但并没有直接授任宰相,而是授命为光禄卿,同样也是三品朝职、九卿之一。
自此以后,大唐朝廷无论是在实际上还是形式上都完成了天下主体的统一,仅仅只在辽东、岭南交州等一些比较偏远的地带,还存在一些反抗的势力。而这些也只是区域之患,暂时还不需要举国用兵进行征讨。
江东战事结束之后,大唐接下来便要再次进入一个休养与内部统合的时期,并且通过非军事的手段继续向四外进行辐射、增加影响,从而积蓄力量、走得更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