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鉴 三国一

国之亡,有自以亡也,至于亡,而所自亡之失昭然众见之矣。后起者,因鉴之、惩之,而立法以弭之;然所戒在此,而所失在彼,前之覆辙虽不复蹈,要不足以自存。

汉亡于宦官外戚之交横,曹氏初立,即制宦者官不得过诸署令,黄初三年,又制后家不得辅政,皆鉴汉所自亡而惩之也。然不再世,而国又夺于权臣。

立国无深仁厚泽之基,而豫教不修,子孙昏暴,扑火于原,而燄发于烓竃,虽厚戒之无救也。

自其亡而言之,汉之亡也,中绝复兴,暴君相继,久而后失之;魏之亡也不五世,无桀、纣之主而速灭;以国祚计之,汉为永矣。

乃自顺帝以后,数十年间,毒流天下,贤士骈首以就死,穷民空国以胥溺,盗贼接跡而蔓延;魏之亡也,祸不加于士,毒不流于民,盗不骋于郊;以民生计之,魏之民为幸矣。故严椒房之禁,削扫除之权,国即亡而害及士民者浅,仁人之泽,不易之良法也。

乃昏主则曰:外戚宦官,内侍禁闼,未尝与民相接,恶从而朘削之?且其侈靡不节,间行小惠,以下施于贫乏,何至激而为盗?其剥民以致盗者,士大夫之贪暴为之也。夫恶知监司守令之毒民有所自哉?

纨袴之子,刑余之人,知谀而已,知贿而已;非谀弗官也,非贿弗谀也,非剥民之肤弗贿也,则毒流四海,填委沟壑,而困穷之民无所控告。犹栩栩然曰:吾未尝有损于民,士大夫吮之以为利,而嫁祸于我以为名。相激相诋,挟上以诛逐清流,而天下箝口结舌,视其败而无敢言。汉、唐、宋之浸败而浸亡,皆此繇也。

其能禁此矣,则虽有夺攘之祸,而民不被其灾。故司马篡曹,潜移于上而天下不知。勿曰防之于此,失之于彼,魏之立法无裨于败亡也。

魏从陈群之议,置州郡中正,以九品进退人才,行之百年,至隋而始易,其于选举之道,所失亦多矣。人之得以其姓名与于中正之品藻者鲜也,非名誉弗闻也,非华族弗与延誉也。

故晋宋以后,虽有英才勤劳于国,而非华族之有名誉者,谓之寒人,不得与于荐绅之选。其于公天爵于天下,而奖斯人以同善之道,殊相背戾,而帝王公天下之心泯矣。

然且行之六代而未尝不收人才之用,则抑有道焉。人之皆可为善者,性也;其有必不可使为善者,习也。

习之于人大矣,耳限于所闻,则夺其天聪;目限于所见,则夺其天明;父兄熏之于能言能动之始,乡党姻亚导之于知好知恶之年,一移其耳目心思,而泰山不见,雷霆不闻;非不欲见与闻也,投以所未见未闻,则惊为不可至,而忽为不足容心也。故曰:“习与性成。”成性而严师益友不能劝勉,醲赏重罚不能匡正矣。

是以古之为法,士之子恒为士,农之子恒为农,非绝农人之子于天性之外也,虽欲引之于善,而曀霾久蔽,不信上之有日,且必以白昼秉烛为取明之具,圣人亦无如此习焉何也。

故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不可使知矣,欲涤除而拂拭之,违人之习,殆于拂人之性,而恶能哉?则靳取之华胄之子、清流之士、以品隲而进退之,亦未甚为过也。

父母者,乾坤也,即以命人之性者也;师友交游者,臭味也,即以发人之情者也;见闻行习者,造化也,即以移人之气体者也。知此,则于是以求材焉,有所溢,有所漏,然而鲜矣。

唐之举进士也,不以一日之诗赋,而以名望之吹嘘,虽改九品中正之制,犹其遗意焉。宋以后,糊名易书,以求之于声寂影绝之内,而此意殆绝。

然而学校之造士也夙,而倡优隶卒之子弟必禁锢之,则固天之所限,而人莫能或乱者。伊尹之耕,傅说之筑,胶鬲之贾,托以隐耳。岂草野倨侮、市井锥刀之中,德色父而诟谇母者,有令人哉?

以先主绍汉而系之正统者,为汉惜也;存高帝诛暴秦、光武讨逆莽之功德,君临已久,而不忍其亡也。若先主,则恶足以当此哉?

光武之始起也,即正讨莽之义,而誓死以挫王邑、王寻百万之众于昆阳,及更始之必不可为君而后自立,正大而无惭于祖考也。而先主异是。

其始起也,依公孙瓒、依陶谦,以与人争战,既不与于诛卓之谋;抑未尝念袁绍、曹操之且篡,而思扑之以存刘氏;董承受衣带之诏,奉之起兵,乃分荆得益而忘之矣。

曹操王魏,己亦王汉中矣;曹丕称帝,己亦帝矣;献帝未死而发其丧,盖亦利曹丕之弑而己可为名矣;费诗陈大义以谏而左迁矣;是岂誓不与贼俱生而力为高帝争血食者哉?

承统以后,为人子孙,则亡吾国者,吾不共戴天之雠也。以苻登之孤弱,犹足以一逞,而先主无一矢之加于曹氏。即位三月,急举伐吴之师,孙权一骠骑将军荆州牧耳,未敢代汉以王,而急修关羽之怨,**兵以逞,岂祖宗百世之雠,不敌一将之私忿乎?先主之志见矣,乘时以自王而已矣。

故为汉而存先主者,史氏之厚也。若先主,则固不可以当此也。羿篡四十载而夏复兴,莽篡十五年而汉复续,先主而能枕戈寝块以与曹丕争生死,统虽中绝,其又何伤?尸大号于一隅,既殂而后诸葛有祁山之举,非先主之能急此也。司马温公曰:“不能纪其世数。”非也。世数虽足以纪,先主其能为汉帝之子孙乎?

谈君臣之交者,竞曰先主之于诸葛。伐吴之举,诸葛公曰:“孝直若在,必能制主上东行。”公之志能尽行于先主乎?悲哉!公之大节苦心,不见谅于当时,而徒以志决身歼遗恨终古,宗泽咏杜甫之诗而悲惋以死,有以也夫!

公之心,必欲存汉者也,必欲灭曹者也。不交吴,则内掣于吴而北伐不振。此心也,独子敬知之耳。孙权尚可相谅,而先主之志异也。夫先主亦始欲自疆终欲自王,雄心不戢,与关羽相得耳。

故其信公也,不如信羽,而且不如孙权之信子瑜也。疑公交吴之深,而并疑其与子瑜之合;使公果与子瑜合而有裨于汉之社稷,固可勿疑也,而况其用吴之深心,勿容妄揣也哉!先主不死,吴祸不息,祁山之军不得而出也。

迨猇亭败矣,先主殂矣,国之精锐尽于夷陵,老将如赵云与公志合者亡矣;公收疲敝之余民,承愚暗之沖主,以向北方,而事无可为矣。公故曰:“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唯忘身以遂志,而成败固不能自必也。

向令先主以笃信羽者信公,听赵云之言,辍东征之驾,乘曹丕初篡、人心未固之时,连吴好以问中原,力尚全,气尚锐,虽汉运已衰,何至使英雄之血不洒于许、雒,而徒流于猇亭乎?公曰:“汉、贼不两立。”悲哉其言之也!若先主,则固非有宗社存亡之戚也,强之哭者不涕,公其如先主何哉?

张良遇高帝而志伸,宗泽遇高宗而志沮;公也,子房也,汝霖也,怀深情而不易以告人,一也,而成败异。公怀心而不能言,诚千秋之遗憾与!

杨颙之谏诸葛公曰:“为治有体,上下不可相侵。”大哉言矣!公谢之,其没也哀之,而不能从,亦必有故矣。公之言曰:“宁静可以致远。”则非好为烦苛以竞长而自敝者也。

先主之初微矣,虽有英雄之姿,而无袁、曹之权藉,屡挫屡奔,而客处于荆州,望不隆而士之归之也寡。及其分荆据益,曹氏之势已盛,曹操又能用人而尽其才,人争归之,蜀所得收罗以为己用者,江、湘、巴、蜀之士耳。

楚之士轻,蜀之士躁,虽若费褘、蒋琬之誉动当时,而能如钟繇、杜畿、崔琰、陈羣、高柔、贾逵、陈矫者,亡有也。军不治而唯公治之,民不理而唯公理之,政不平而唯公平之,财不足而唯公足之;任李严而严乱其纪,任马谡而谡败其功;公不得已,而察察于纤微,以为訏谟大猷之累,岂得已乎?

夫大有为于天下者,必下有人而上有君。而公之托身先主也,非信先主之可为少康、光武也,耻与荀彧、郭嘉见役于曹氏,以先主方授衣带之诏,义所可从而依之也。上非再造之君,下无分猷之士,孤行其志焉耳。

向令庞统、法正不即于溘亡,徐庶、崔州平未成乖散,先主推心置腹,使关羽之傲、李严之险,无得间焉,领袖群才,各效其用,公亦何用此营营为也?公之泣杨颙也,盖自悼也。

汉、魏、吴之各自帝也,在三年之中,盖天下之称兵者已尽,而三国相争之气已衰也。曹操知其子之不能混一天下,丕亦自知一篡汉而父子之锋铓尽矣。

先主固念曹氏之不可摇,而退息乎巖险。孙权观望曹、刘之胜败,既知其情之各自帝,而息相吞之心,交不足惧,则亦何弗拥江东以自帝邪?权所难者,先主之扼其肘腋耳。先主殂于永安,权乃拒魏而自尊,乐得邓芝通好以安处于江东。繇此观之,此三君者,皆非有好战乐杀之情,而所求未得,所处未安,弗获已而相为扞格也。

曹氏之战亟矣,处中原而挟其主,其敌多,其安危之势迫,故孙氏之降,知其非诚而受之。敌且尽,势且安,甘苦自知,而杀戮为惨。亦深念之矣。孙氏则赤壁之外无大战也。先主则收蜀争荆而姑且息也。是以三君者,犹可传之后裔,而不与公孙、袁、吕同殄其血胤。上天之大命集于有德,虽无其德,而抑无乐杀之心,则亦予之以安全。天地之心,以仁为复,岂不信哉?

丕之逆也,权之狡也,先主之愎也,皆保固尔后而不降天罚,以其知止而能息民也。逆与狡,违道甚矣,而惟愎尤甚。先主甫即位而兴伐吴之师,毒民以逞,伤天地之心,故以汉之宗支而不敌篡逆之二国。先主殂,武侯秉政,务农殖谷,释吴怨以息民,然后天下粗安。蜀汉之祚,武侯延之也,非先主之所克胜也。

蜀汉之义正,魏之势强,吴介其间,皆不敌也,而角立不相下,吴有人焉,足与诸葛颉颃,魏得上虽多,无有及之者也。立国之始,宰相为安危之大司,而吴之舍张昭而用顾雍,雍者,允为天子之大臣者也,屈于时而相偏安之国尔。

曹氏始用崔琰、毛玠,以操切治臣民,而法粗立。王道息,申、韩进,人心不固,而国祚不长,有自来也。诸葛之相先主也,淡泊宁静,尚矣。而与先主皆染申、韩之习,则且与曹氏德齐而莫能相尚。

代以下之材,求有如顾雍者鲜矣。寡言慎动,用人惟其能而无适莫;恤民之利病,密言于上而不衒其恩威;黜小利小功,罢边将便宜之策,以图其远大。有曹参之简靖而不弛其度,有宋璟之静正而不燿其廉。求其德之相若者,旷世而下,唯李沆为近之,而雍以处兵争之世,事雄猜之主,雍为愈矣。故曰:允为天子之大臣也。

雍既秉国,陆逊益济之以宽仁,自汉末以来,数十年无屠掠之惨,抑无苛繁之政,生养休息,唯江东也独。惜乎吴无汉之正、魏之疆,而终于一隅耳。不然,以平定天下而有余矣。

魏之亡,自曹丕遗诏命司马懿辅政始。懿之初起为文学掾,岂夙有夺魏之心哉?魏无人,延懿而授之耳。懿之视操,弗能若也。操之威力,割二袁、俘吕布、下刘表、北埽乌桓,而懿无其功;操迎天子于危乱之中,复立汉之社稷,而懿无其名;魏有人,懿不能夺也。

魏之无人,曹丕自失之也。而非但丕之失也,丕之诏曹真、陈群与懿同辅政者,甚无谓也。

子叡已长,群下想望其风采,大臣各守其职司,而何用辅政者为?其命群与懿也,以防曹真而相禁制也。然则虽非曹爽之狂愚,真亦不能为魏藩卫久矣。

以群、懿防真,合真与懿、群而防者,曹植兄弟也。故魏之亡,亡于孟德偏爱植而植思夺适之日。兄弟相猜,拱手以授之他人,非一旦一夕之故矣。

汉高意移于赵王,唐高情贰于建成,宋祖受母命而乱与子之法,开国之初所恒有也。而曹氏独以贻覆宗之祸。

天不佑僭人,而使并峙于时以生猜制,天之道也。藉其不然,衅虽开于骨肉,必不假秉政握兵之异姓,持权以箝束懿亲。汉、唐、宋争于室而奸邪不兴于外,岂有患哉?魏之自取灭亡,天邪?人邪?人之不臧者,天也。

两敌相持,而有起兵于腹里者以遥相应,见为可恃,恃以夹攻内应者必败;勿问其为义也、为贼也,皆不可恃以冒进者也。其为义也,忠臣志士,孤愤蹶起,而成败非其所谋,且其果怀忠愤者,一二人耳,其他皆徼利无恒,相聚而不相摄者也。若其为贼也,则妄人非分之图,假我以惑众而亡实者耳,如之何其恃邪?

彭绮,乱人也,借为魏讨吴以为名,而实贼也。其心恃我之援,而己歘然而兴,虐民罔利,而欲恃以为应援,彼败而我之锋亦挫矣。彼可恃也,奚用我为?彼不可恃矣,而抑安能为我之恃乎?侯景不足以难魏,适以亡梁,拥大众、扼争地者且然,况乌合之一旅哉!岳侯恃两河忠义以伐金,使无金牌之撤,亦莫保其不与俱溃也。孙资谏曹叡之应彭绮,明于料敌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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