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排的同学似乎在示意什么,夏晓天下意识转头看向窗外。
夏凝在教室靠后面的窗户外向他招手。
这是破天荒的事情,太反常了。夏凝初中毕业后就没有回来过学校。按她的话说,她一来到学校就头晕,看到老师就紧张。
夏晓天急忙举手向老师示意,示意门口有人找他,老师看了他一眼,同意他出去了。
夏凝告诉夏晓天,二叔出了意外,被树压死了。
啊,夏晓天张大了嘴巴,怎么可能,这意外也太突然了。说昨天走的,夏凝说家里让夏晓天回去,一起处理帮忙后事。
夏晓天找到班主任,大致说了一下家里有急事,就急忙请假回去了。
农忙前,二叔找到父亲商量想要打制一架谷风车。
夏晓天知道,二叔和父亲是同父异母的兄弟,但只要二叔遇到拿捏不准的事情还是会和父亲商量。
谷风车,算是家家户户必备农具,使用率不高,但使用时间较为集中,但也没必要每户独自备一架,一般是两三家人共用一架,轮着用。但是偶尔会撞车,也算是不太方便,所以,家境殷实一些的人家,都会打算自家打一架谷风车。
稻谷收好了从田野担回来,担到晒谷坪摊开摊匀,只要日头够大,两天就可以晒干,下一道工序谷风车就上场了,原木打制的谷风车外形就像一只巨大的木牛,大嘴巴长在牛背上,把稻谷用箩筐从谷风车背上的大漏斗慢慢喂进去,左手控制谷子的流量,右手快速地转动谷风车的叶轮摇手,叶轮转动扇出的风就会把稻谷中的碎叶等杂质和谷粒分离,干干净净的稻谷,就从漏斗落到箩筐里,完成了碾米前的一道工序,然后倒进谷仓储存起来,晒干的稻谷在谷仓放个三两年是没问题的,往年支援前线征粮的岁月,谷风车可派上了大用途,家家户户的谷风车吱呀吱呀地忙得很欢快而光荣。
二叔找父亲合计打谷风车,父亲就对二叔说,那就把上次的师徒请回来吧,手艺利索价格实在。二叔说可以,就和父亲一起去了木匠正在打家具的雇主家里,谈好了,照例工钱三块一天,一天管两顿伙食,一架谷风车四天就做完,买一方的木材,剩的还能做几个凳头,简单交流后就这定下来了。
夏晓天从小就听闻街坊邻居的说道,整个镇,除了裁缝就数木匠吃香了,每天有做不完的活,一个师父一次只带一个徒弟,徒弟长期住在师父家里,担水做饭扫地喂猪每一样脏活粗活都不能落下,没有工钱不算,过年过节家里还要孝敬师父,每逢节日鸡鸭鱼肉不断从家里搬到师父家,能不能学到真本事,就看师父心里那杆秤还有学徒的悟性了,跟了师父三五年学不出来的情况也是有的,学无所成师父和徒弟不欢而散的情况也不少。这家师徒倒是很和谐,说是上一个徒弟出师了,就带了新徒弟,新徒弟勤快手脚麻利,学得快,还嘴甜会说话,深得大家喜爱,在乡镇名声很好。
父亲同二叔一起,和木匠师父谈好时间和价钱后,问题来了,二叔家没现成的木料。买的木料的话大概要三十多四十元左右,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二叔灵机一动说,不然先向隔壁村的邻居借用,日后再上山去伐些木料回来再给他还回去。这个主意很适合,因为新木料不能马上做家具,会开裂变形,新木料要自然风干一段时间才能做家具,风干木料至少要一年半载,所以有些人家里会存放一些木料,大多数是为了自用,一部分人家是为了不时之需卖钱补贴家用,也有少数人家是为了留到最后自己家老人百年后做棺木之用。
二叔找这些邻居借木料,这算是神来之笔。
整个乡镇以森林覆盖率高而远近闻名,因木材资源丰富,青山绿水确实就是金山银山,乡镇素有“金濑源”之称。离乡镇较远有几十个自然村落,村落旁边原始森林郁郁葱葱古树参天,这么自然村的村民们靠山吃山,这些原始森林和树木自然就成了他们的营生。
按地缘关系,自然村周围的森林和树木默认属于村民的财物,所以自然村民就自然而然地看守着森林。
乡镇里那些没有森林的人,如果需要一些木料,就会走到更远的地方,到那些远得被认为无主的森林去伐木料。那些默认为无主的森林那就远了,凌晨五六点出发,大概步行三、四小时,上午十点左右才能抵达目的地,把一棵大树砍到,然后用刀斧劈成方料大约需要两三个小时,吃完自带的午餐,休息一阵开始返程,傍晚四五点才可到家。
通往森林的山路蜿蜒崎岖,极其难以行走,一小时也就只能行走两公里,这么算来,往返至少是十几公里的路程。
伐木料非常人所能胜任,家里需要打制家具的时候,就会上山伐取一些回来放置一段时间,等到完全风干,就可以打家具了。而有些村民,他们除了种几亩薄田就没有别的营生,那些年轻力壮的后生们,就会专门干起伐木料的生计,伐木料回来就卖给需要打制家具的人。打制的家具,以八仙桌、圆桌、菜橱、大衣橱、五斗柜、高低床、谷风车、谷仓等等为主。
打制家具依靠纯手作,木匠的工具箱里,各种工具不下几十种,斧子、锯子、墨斗、刨刀、凿刀、锤子、锥子、水平仪、卷尺、直尺、角尺把工具箱摆得眼花缭乱满满当当。谁家要做家具,就把木匠请来家,一个木匠带一个徒弟,一人挑一个担子,晃晃悠悠地就来了。一天大约就是两三块的工钱,还管饭,手艺好的木匠,常常是上家活没干完下家就续上了,一个手艺优良的木匠如果兢兢业业过日子还是很滋润的,很多村民认为如果孩子不会读书考不上大学,最后的出路就是让孩子学木匠。
父亲排行老大,然后是二叔、三叔、小叔,二叔和小叔是父亲同父异母的弟弟,三叔是奶奶改嫁后抱养的,没有血缘关系也不同姓,但父亲和三叔一家还是有人情往来,夏晓天和弟妹们仍叫他三叔。
二叔到邻居处借到了木料,木匠师徒二人担着工具箱就来到二叔家,紧锣密鼓就开工了,从早到晚只听到师徒二人乒乒乓乓一天八小时毫不含糊忙活着,不到一周,一架全新的谷风车和一套餐桌就打好了,崭新的谷风车摆在院子中央,二叔一家再也不要和别人共用谷风车了,二婶摇着谷风车,谷风车利索的叶轮卷起勤快的风,把稻谷中的杂质及干瘪的谷粒吹得远远的,二婶银铃般的笑声,伴随着金黄的谷子唰唰落下,很快稻谷就装满了一箩筐又一箩筐,仅仅半天时间,就把新收的所有稻谷处理干净了,二叔和二婶十分满意。
农忙结束了,二叔不愿欠人家太久的人情,他的性格就是这样,从不向人借钱,实在不济,偶有钱米往来,心里就感觉十分不舒服,就想着如何第一时间要还人情,这次也一样,第一时间就想着得闲上山伐一些木料回来还人家。
二叔找到小叔,问小叔哪天上山喊他一声。
很多村民农闲的时候都会上山去伐些木料回来备用,只要不留自用,有专门收木料的贩子,木料基本上一礼拜就会卖出去,一个人一次只能扛回一段两米长截面大约四十公分的方料,一块这样的方料,要卖到十几元,很值钱。而伐取这种木料,是体力活也是技术活,选一棵大树,得是杉树才行,用斧子伐倒后,就地除去枝干,然后要很耐心地用墨斗弹上记号线,经斧子劈成方方正正的方料,再走山路扛回家,一根木料至少一百公斤以上,这种超负荷的体力活没几个人干得了。小叔叔正值壮年,尝到甜头后就辞去了美术老师的工作,用他自己的话说,一天就挣了近一个月的工资,一个月就赚了近一年的工资,还做什么美术老师啊,他辞职的时候所有人都不理解,辞去了体面的学校老师去干苦力这不值当啊。
二叔约好了小叔,第二天就出发了,天刚蒙蒙亮出门,一人一斧带着干粮。
天黑得比往日更快些,不到傍晚,小叔一个人回来了。
“阿大!阿大!”小叔的声音带着急切和慌乱。
“哪样?”父亲从柴火间出来到院子,应了一声。
“孬了,阿二被树压了”,小叔说话的声音在颤抖的厉害。
“啊,正经的吗,现在是哪般情况?”父亲紧张起来,急切地问。
……
得到小叔肯定的答案后,父亲找了堂叔,还有前屋茂林叔叔、树生伯伯和其他几个平日往来较多的街坊邻居,说是二叔出事了,连夜,每人手持自家电筒,由小叔带路立马向深山进发。
半夜,天刚黑得像个倒扣的大铁锅,每个人手里的电筒射出长长的光,像几支白花花棍子的把黑夜搅得七零八落,村里出奇的安静,村里的十几只狗,也约好了安静睡去。
二叔就这样被大家深一脚浅一脚摸着黑抬回来了,另外的几个邻居早在后山地垄边搭了棚子,二叔就没有进家门。
那晚,夏晓天几乎一晚没睡,静静地躺在床上,看着贴在窗玻璃上黑漆漆的夜,二叔的样子,始终在夏凝脑海中闪过,久久不肯离去。
按照村里的风俗,在外面意外出事走掉的人都不能进家门,只能在外面搭个棚子做灵堂。
等大家安顿都好,父亲安排了人轮流在棚子值守,其他人回到家里坐在大厅商议天亮后的事情。小叔呆呆地坐在凳子上,没哭,也没有眼泪,两眼好像已经空了,胡子茬一夜就瞬间长长了许多,他说,不知道为什么,本该倒向另一边的大树,径直朝人的方向压过来,二叔当时在灌木从中根本来不及腾挪躲避,被大树结结实实压住了,等小叔发现过去把他拉出来时,人就已经不行了,小叔脑袋嗡的一声炸开了,感觉天马上要塌下来,强行壮起胆子就急火火地往家里跑。
这种意外情况走掉的,人是不能再野外过夜的,一是怕有野兽闻到气息前去啃咬,二是据说这时候人还会有一些意识,也就是魂魄还在的,要把他带回来,不然是不甘愿走的,所以不管多晚,都要把他带回来。
二叔静静地在地垄旁的棚子里呆了一晚,天气闷热,第二天上午就要出殡。
夏晓天回到家,父亲和其他长辈亲属们忙出忙进,根本没顾得上搭理夏晓天,出殡仪式已经开始了,跟着人群来到屋背的地垄旁的棚子,他知道这是为二叔临时搭盖的灵堂。
二叔已经被放进棺木里了,三个孩子,也就是夏晓天的堂弟和堂妹们,一个六岁、一个四岁、一个两岁,不哭也不会伤心,还呀呀地囔着要找他们的阿爹,一边被拖拽着挣扎着一边由族人长辈们带着做各种祭拜仪式。
在接下来的几天时间,村里人都替二叔家感到惋惜和不解。
“哎哟,以后娘儿仨的日子怎么过啊?”
“怎么丢下三个孩子就走了呢,怎么看都不像是短寿的人啊。”
“可怜死了,可怜死了,要拿哪般主意啊?”
……
是啊,夏晓天百思不得其解,二叔在大伙眼中性格耿直勤劳,为人和蔼友善,全村人对他好评如潮,没想到就这样走了。
日子不紧不慢,每周五放学回家成了夏晓天的惯例。
进了大门,放下书包,父亲在客厅,地下的烟头已经踩了一地,看着被愤怒的鞋底踩得面目全非的烟头,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烟雾和来自卷烟的烟味,夏晓天知道父亲一定有事。
父亲看了夏晓天一眼,没有说话。
夏晓天也不敢问,知趣地低眉顺眼来到背屋。
“还不是细妹,嗐,不知道怎么说。”母亲说话了,叹了口气,二婶的小名叫细妹。
原来是二婶最近带了一个男人回家,一个在后山承包林场及开马路的工头,大家叫他林老板。
二婶在几次领了开马路的活以后,和他相识,然后就开始处对象了,不知道林老板看上二婶哪一点,所有人都不理解。
按理说没有一丝丝的可能,丧夫不久带三个娃不说,二婶也快四十了,摸样长得真是普普通通,虽然剪个短发显得精致干练,但个子不高,皮肤黑还脸上长着雀斑,怎么看都配不上林老板,别人林老板虽然年纪不小,但别人未婚,这就离谱了。
大家都怀疑林老板有不可告人的目的,图啥呢,二婶长相实在是一般,矮个子短发,还满脸雀斑,带三个孩子,图财图色都不沾边,父亲更是百般不解。
现在更让人犯难的是,林老板来家里了,按照二婶的意思是林老板要上门入赘,父亲仿佛一夜之间愁白了头,眉头紧锁。
不答应,二婶一家四口,孩子正是嗷嗷叫的时候,把三个孩子养大还是个难题。
答应呢,父亲觉得祖上下来都没有这个先例,有辱家风的意思,要接受一个陌生男人入赘,取了二婶,平替了二叔成了父亲的弟弟,无论是心理还是伦理上都接受不了。
终于,夏晓天看到了林老板。
身材高大魁梧,四方脸,络腮胡,梳个中分头发,肤色由于长期做工程的原因,比较黑,长相很诚恳,亲和力不错,热情地递烟给父亲,但父亲始终没有抬头看他,也没接他递过来的烟,只说了一句,“我们家族没这个规矩”。
夏晓天看这个情景,有点尴尬,大人的事,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就走开了。
他说不上讨厌林老板,也谈不上喜欢,他不认为父亲的话多有道理,也不觉得父亲的话多没有道理。总之,就是感觉很迷惑。
在一次二婶和父亲发生了激烈的争吵后,林老板后来就比较少来了。
再后来,隔壁二叔的从来不关的房门就关起来了,上了锁,说是二婶带着三个孩子和林老板去了宁县,组建了家庭,也就是林老板成了堂弟堂妹的后父,慢慢有了新生活,从那以后,一直到初中毕业上了高中,夏晓天就没见过他们。
而那谷风车,再也没人用过,一直静静地在老宅院子坪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