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张巡真是变了啊,坐在末尾的徐道明仔细观察着张巡一一分派事务,安置文天祥及其家眷仆从。完全看不出这是那个几年前还到处惹是生非的小衙内啊。
说起来徐道明和老张家还有一段因缘在,实话。
前头不是说了嘛,张巡有个哥哥,有个姐姐,都先后夭折了。这其实在当下,是非常正常的事。张巡这一辈,六個兄弟姐妹能活下来四个,算是很不错的了。
很多人这会儿是不把七岁以下的小孩当人看的,天生,天养,天收,全看老天爷。死了一个两三岁的孩子就当没了个物件,一则孩子多感情浅,二则生活苦死人实在太常见了。
但老张家不一样,钟鸣鼎食之家,连死了两个孩子,张母就说最小的张巡一定得保住。
怎么保?买替身。
买替身的操作方式有很多种,清代有一名盐商晚年得子,为了保住这个儿子,便向宫观寺院买了九十九名替身。什么意思?买了九十九个男童送去寺院里,让他们出家,替自己的儿子渡劫。
这种方式在封建迷信的说法里面,是最厉害的,可以解百厄,除万难。这些替身的小孩死了,都是为原主挡劫难的。
穷人家也有穷人家的办法,把小孩的生辰八字和姓名籍贯写在黄纸上。压在下界天王或者真人们的脚下,他们下界来拿人,发现拿不着,这孩子不就保住了嘛。
脚下就是塑像的脚下,颇有点精神胜利法的意味,愚夫愚妇信者极多。
按理说凭老张家的财力,买十个八个童男送去出家很简单。幸亏张巡的爹是个正经人,子不语怪力乱神的,只信了张母一半的邪。不肯去买小孩,只肯写黄纸。
黄纸谁写的?徐道明的师傅写的咯。
等介绍到徐道明的时候,张母还让张巡赶紧去给道长磕头。道长当年帮你做法事,让你快快乐乐长这么大呢。
笑死,这个妈也是离谱,既带有忠于王事的慨然气质,又迷信神神鬼鬼的封建俗流,属实是多样化。
得了,千金难买自己妈高兴,张巡起身先向徐道明作揖。徐道明连忙越过来搀扶,要是他师傅在,磕头也就磕了,他当年就是个念经的,磕了折寿怎么办。
这会儿文天祥又提起在太湖时,水贼纷起,徐道明师兄弟二人的神勇。听得张母连连颔首,直说道长他们一贯是扶危济困来着。
行了行了,开席吧。
都是老熟人,别介绍了,趁早开席了账。说到开席,徐道明指了指站在自己身后的谢拉,表示他师弟就不坐席了,请老封君开布施,叫他吃个饱饭。
分席就餐,一顿饭说是有四十个菜,实际上果脯和点心就有至少十六个,酒还要换四种。有这么花哨的席,不如给谢拉五十个大馒头。
五十个?妈鸭,张巡和张母也好奇得很。放心,我家有五千囷粮食,别说五十个,五百个五千个都行。
张母这就叫人上屉蒸馒头,江东的馒头指代的是有馅的那种。菜肉的,全素的,或者芸豆豇豆的,这会儿都已经很普遍了。
瞧着谢拉吃馒头。很快一屉十六个就下了肚。重点是这小子不喝水,就硬吃啊。瞧的张巡和张母都不可思议了,这会儿徐道明才说谢拉和张巡还算是有些因缘的。
因为谢拉是他师傅在张巡买替身那天晚上,在观门口捡来的,虽然不是张巡的替身,但是……
话听在张母的耳中,她直接让人去端两只鸡来,光吃馒头多可怜,瞧瞧这孩子,瘦成这样,显见是在观里也吃不上几顿饱饭。瞧谢拉吃得香,在旁边拍手呢。
嗐,你们看吧,张巡则是和文天祥聊起杭州现在的情况。
信里面没有说杭州朝堂的局势,问问刚罢官的文天祥或许能多了解一些。文天祥听了这话就直叹气,因为朝内阿附贾似道的人极多,像是他和张逞、陆秀夫,都是宝佑四年(1256年)的进士,他还是状元,到现在虽然谈不上沉沦下僚,却也被卡在中高层官僚跨越的口子上。
反倒是阿附贾似道的,比如景定三年(1263年)的进士陈宜中,已经担任了刑部尚书。差了七年中的进士,文天祥状元才权制诰,陆秀夫还在淮东当参议,张逞也只是司官,这朝政能够好的了吗?
又譬如留梦炎,早年也有点气象,这会儿却只当自己是个瞎子聋子,好好地做着端明殿学士·参知政事。对于贾似道的专权,只当不知,甚至还以子侄辈的身份去给贾似道贺寿。
党争的事也就罢了,张巡紧接着又问财政情况。如果宋朝廷还能够保证相当数量的财政收入,维持日益庞大的军事开销,那至少能够给张巡多一点投降的准备时间。
说起这个,文天祥更是摇头。
和许多人认为宋朝海洋贸易繁荣,海洋贸易税·商税比全国的田税还要多的印象完全相反。在臣构的时代,就出现了和买一船百分之六十以上货物的烂事,所谓和买,给你一块钱,买你一个亿的货,这就叫和买。
到了战事最紧急的时代,几乎所有的“细货”,都会被宋朝廷和买殆尽。臣构也知道这样以后就没人干海贸了,下旨说这是因为要打仗的缘故,以后细货和买十抽一或者五抽一,粗货只课税即可。
实际上这个诏令从来没有实现过,即便在南宋中期那几十年太平年月里,对于海贸的抽税也达到百分之四十以上。
以至于到了现在,浙江、福建和广东等地,已经演变成了强行签押船户出海,指名道姓要你出海做买卖。完全不考虑船户的人身安全和是否盈利了。
变成了一项完全的**任务,伱不去是吧?治罪下狱,籍没抄家。
去是死,不去也是死,好歹去了虽然家产荡尽,还有活下来的可能。不去,不去的当场就给你弄死了。
福建沿海的船户呼号哀转,祈求宋家的官僚放他们一个活路,可宋朝廷哪里肯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