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天空对陈望月有所隐瞒。
他的确对特蒂斯的大街小巷很熟悉,连喷泉广场的台阶有几节都一清二楚,但不是因为曾在这里上过学。
特蒂斯是从歌诺首都前往诺威州首府最近的转机点。
江天空的童年在漫长的不确定中度过,父母离婚后双方都想得到他的抚养权。
但父亲的决心明显更坚决。
船王年长江恒二十五岁,在遇见她之前结过三次婚,有六个儿子,五个女儿,根本不缺继承人,江天空对他的最大意义,是作为挽留江恒的筹码。
没有政坛根基,空有一个前总统女儿身份的江恒,不能失去前夫的支援。
所以在船王前夫的律师团反复强调,如果带走江天空,孩子的父亲将以法律规定的最低标准一次性付清成年之前的抚养费,不履行其他义务后,母亲江恒选择将他留在歌诺。
从六岁起,每年的寒暑假,江天空都会乘坐父亲的私人飞机跨越大洋,被灌输着要扭转母亲心意,重建完整家庭的美好愿景,回到母亲身边。
一年又一年,江恒从诺威州的州长一路升到联邦**的教育部长,江天空也早就认清了母亲有属于自己的人生,不愿再做父亲束缚母亲的绳索。
停留在过去的只有船王本人。
旁人都觉得他精明了一辈子,临老了却为爱情昏了头。
船王年纪太大,也在高位待得太久了,观念古老得像散货船上生锈的零件,涂上机油润滑也无法再运转。时至今日,他仍然固执己见,认为江恒不应该再继续她的政坛冒险之路,以她的敏感身世,爬得愈高,跌落时就会摔得愈狠,这个世界上能保全她的人只有自己。
可无论是威逼还是利诱,江恒没有再回过头。
就连他承诺要立下遗嘱,让江天空做他的继承人,她也不为所动。
他唯一能做的,只有挑选与她外貌相似的情妇陪伴在身边,聊以慰藉受损的男性尊严。
与此同时,那些对于江恒脱离金丝笼的不满,悉数变作父亲爱子的为计深远,他对幼子的掌控欲日益膨胀,这次江天空离家出走,也是因为船王不同意江天空申请卡纳的高中,一定要他留在歌利亚公学。
江天空用了假身份,在歌诺本国边境兜了好几个圈子,留下一堆假线索,才通过蛇头偷渡到了卡纳的地盘。
连江恒都不知道他现在身处何地。
但这些话,他不能告诉陈望月。
江天空望着她在路灯下的侧影,十分钟前,他们在特蒂斯的美食市场用完一餐正宗的艾弗伦餐后,他提出在附近的街区散散步,她还是那样无可无不可的表情。
他又有一点沮丧了,为了和那些大众化的旅游攻略做区分,他已经在尽全力卖弄他对这座城市的了解,但还是看不出来她究竟满意还是不满意。
对他的行程安排,或者对他这个人。
他深呼一口气,趁着陈望月在观察涂鸦,伸出手,跟她在路灯下的影子牵手。
附近是一个大型平民社区,与高楼大厦密布的瑞斯塔德不同,里面以低密度的二层住宅为主,社区随处可见巨大墙面上的涂鸦,绘画风格颇有种儿童画的天真,虽然也也有一些在表达了关于男女同工同酬和促进就业的**诉求,但大多还是明亮饱满的。
之前陈望月在下城区见到的涂鸦就没有那么愉悦了,尤其是许幸棠住的棚户区,那些涂鸦颇像**后的谵妄之作,配着打破或封住的窗户,显得迷幻而衰败。
在街区的尽头是一家现代美术馆,大门紧闭着,陈望月只是多看了一眼,江天空便立即问,“想进去看看吗?”
陈望月摇头,看着入口处的立牌,“已经过对外开放时间了。”
“不要紧。”江天空一下就笑了,“如果你不介意我们稍微做一点违纪的坏事的话,我们可以进去。”
陈望月挑起眉毛,看着他把琴盒交给自己,从旁边的公共雨伞台抽了一把出来,侧着身子从两扇玻璃门之间的缝隙探进去,长手一伸,伞尖便顶开了门边的一个升降装置,伴随着卷帘门缓缓启动的声音,男孩洋洋得意地收回脑袋,像个旧时代的绅士那样行了个夸张的脱帽礼,“小姐,请进。”
陈望月走进去,目光流露出赞叹,“小江先生,你的手艺可以媲美瑞斯塔德车站业绩最好的扒手了。”
洋洋得意的脸一秒变得不知所措了,男孩紧张地为自己辩白,像个慌乱的犯罪嫌疑人,“——我有这里的年卡,小姐,而且我跟这里的保安也很熟悉,他偷偷告诉了我这个在非开放时间进来的办法……”
事实上,这整座美术馆都是他个人名下的,他在父亲面前的随口一提就让美术馆易主。
但他很难跟陈望月解释,这势必又会引起她的疑虑。
江天空越找补越局促,带忐忑的喘音,他一直看着陈望月的眼睛,很快注意到她低下头,肩膀微微抖动,是忍笑的表情,然后再也克制不住,带一点促狭的语气。
“江天空。”她连名带姓地叫他,昏黄路灯下,是她笑得弯弯的眼睛,“我就让你这么紧张吗,嗯?”
江天空真想变成童话里能够遁地的土地精灵,他表现得太差劲了吧,为她一句话心就七上八下,一点也不像是个马上就要成年的男孩。
可是他根本逃不开,她的眼睛织起细细密密的蛛丝,把他的手足都困在原地,他情不自禁向前一步,“对。”
他听见自己说,“望月小姐,我是很紧张。”
“我一直认为我是一个很有自信的人,你就当我自我夸耀吧,我在学校里很受欢迎,小组作业总是我上台做pre,舞会评我当国王,很多人都以跟我成为朋友为荣,另外,我有一个说得过去的家庭出身,出手也还算大方,所以得到什么东西总是很简单。”
“但是,望月小姐。”江天空从鼻腔里笑了一声,“就像今天下午我告诉你的那样,我没有任何恋爱的经验,所以我不仅紧张,我还害怕。”
他叹了一口气,“我智商测试的结果还不错的,很多人夸过我头脑灵光,我也自满地觉得自己很聪明。如果我知道有一天会做一个爱情里的**,我一定提前观看一百部爱情电影,背诵一百首诗歌做演习,但是没办法,在你面前的江天空,已经拿出了他最好的表现,来哄一见钟情的女孩子开心。”
“目前来说,他做得不太好,但是就算是死刑犯,也还有请律师辩护的权利,我想,江天空这个人,还可以抢救一下,让你多担待一下他的愚钝,对吗,善良的望月小姐?”
陈望月忍俊不禁,“你从哪里得出我善良的结论?”
“你为了那个小姑娘买下一束花,换我拉一首曲子,也为了我这个莫名其妙的追求者多付了一张船票钱,还有小费。”
陈望月耸肩,“可能我只是钱多得没处花。”
“那帮你的同伴开脱呢?”
“你也说了那是我的同伴。”
“你看起来并不像跟他关系很好的样子,我没猜错的话,你应该是厌烦他的,但是你说那番话,不是在提醒我要宽恕他吗?我也如你所愿地放过他了。我父亲教过我一个道理,施舍路边的乞丐并不能代表一个人的宽容,但帮助一个讨厌的人可以。”
她板起脸,“江天空,你怎么好意思说你愚钝的。”
话是这样说,她却把手递给他。
“我不是加了爱情的前提吗?”
江天空一本正经地转过一个弯,用右手拉住她的手腕。
按久了弦的左手大小拇指留下发硬的老茧,会让她不舒服。
“砰砰砰”,灯在身后次第亮起,他们一同越过巨幅展览海报,走到大厅中央,那里放着一个巨大的鱼缸。
里面盛着两尾颜色鲜艳的热带鱼,像两艘小小的涂装潜水艇。
“但我开始怀疑你说话的真实性了。”陈望月视线流连在其中一条生机勃勃追逐饵料的鱼上,“从哪句话开始是真的,你到底交往过几个女朋友才这么老练?”
“如果你答应我就是一个。”
隔着鱼缸里浮游的海藻和幽蓝色的水,他们寻找到彼此的眼睛。
她盯着他说,“那你还是挂零吧。”
“谢天谢地,不是期末考试挂零。”
他毫不畏惧地迎上她的视线。
一,二,三,四,五,在心里的倒计时数到第十下,两个人同时破功,大笑起来。
犹豫是此刻唯一多余的成分,江天空脱口而出,“明天我们还见面吗?”
她答非所问,“今天还没有结束。”
光线为他和她的脸庞补出温润的毛边,充当视线的缓冲地带,江天空一点点,把视线从她的嘴唇移开,寄希望于白噪音能够掩盖他的心跳,“那今天结束的时候我再问一次。”
她直起身,“不给我介绍一下这里的展品吗,年卡会员?”
江天空已经逐渐习惯她跳跃的谈话风格,也许她是不喜欢这个问题,也许是还需要再考虑,他要做的是让她主动靠近那个会让他快乐的答案,“遵命,小姐。”
他无疑是个很擅长表达的人,那些看起来晦涩如数学命题般的画作,在他的解说下都被拆解得逐渐平易近人。
这么想了,陈望月也这么夸他了,“你很适合从事这一行,如果我是正常买票进来的参观者,我会很愿意为你的讲解付费的。”
“那我很荣幸,不过在我看来,欣赏艺术品不用试图解释太多,从审美**出发可能更合适。”江天空说,“其实很多艺术家脑海中的库存以及思考的媒介,可能会是直接的色彩、明暗、线条、关系,各种图像,各种感知和情绪,乃至理解世界和表达自我的种种手段,如果单纯用语言逻辑来解释,反而会不太准确。”
陈望月为他的话略微愣了愣,“所以当我们试图用语言和逻辑来组织和分析想法的时候,一个艺术家脑海中可能正在进行一场图像语言的角力和竞演。”
“没错,他的表达多半也不是因果关系和演绎推理,而是陈述和叙事。”
“因果关系和演绎推理恰恰是数学的基础。”陈望月思索片刻,“大多数情况下驱动艺术创作的是某种审美**,与驱动科学探索的可能不太一样,我想这就是艺术与科学的不同之处。”
“望月小姐,你抢走了我的台词,我本来打算用你刚刚说的话做总结陈词。”
陈望月不客气地点评,“那你应该反思提升自己的业务水平,一个好的解说员不能只有一套词。”
江天空点头,“我会像提升追求女孩的水平一样努力提升解说水平。”
“停,说太多遍就烦了。”
他做了个给嘴巴拉上拉链的动作。
陈望月一下笑了,跟他一起走上二楼,“解说员,还有别的特色项目吗?”
“有是有,但是我担心你觉得太幼稚。”
“多幼稚?”
他指指那座面前的青铜色狮子雕塑,没有同其他展品一样放在封闭的玻璃罩里,它旁边有可接触的标识。
狮子的脸栩栩如生,大张着口。
江天空把手伸进它嘴巴里,“现在,你随便问我一个什么问题。”
“交过几个女朋友?”
“一百个。”
话音刚落的瞬间,江天空突然尖叫一声,陈望月被他吓了一跳,就看见他仿佛被磁铁吸住了似的,身体猛地撞上雕塑,整只手臂都探进了狮子的大口,脸上显出痛苦的神色,牙齿也咯咯作响,“救救我,救救我,它要吃了我……”
陈望月意识到不对,面无表情抱着手看他继续表演。
江天空见骗不到她,悻悻然缩回手,重新站直了。
“这个雕塑叫真理之口。”江天空摸了摸鼻子,“狮子在民间传说里是能明辨是非的百兽之王,说谎的话手就会被它咬下来。”
陈望月表情很冷漠,“你说幼稚的时候,我以为我已经有足够心理准备。”
江天空求饶,“我马上打电话叫人把它撤掉。”
这话刚出口他就知道自己说漏嘴了,好在陈望月只把这当成一句玩笑,“你怎么撤,动用你年卡会员的特权?”
“我打电话给市长热线。”江天空严肃道,“不过,望月小姐,你真的不打算玩一下吗?”
他眼睛格外诚恳,因为神采飞扬,用可爱的祈使句,一边的眉毛比另一边更高一些。
陈望月不自觉地笑了,把手伸进去,“你想问什么?”
“我是你喜欢的类型吗?”
“不是。”
江天空多么希望真理之口的传说是真的,狮子现在就咬掉她的手臂,告诉他这是假话。
莽撞而热烈的人,湛蓝色的眼睛肉眼可见变得恹恹不乐了,他垂下头,看着自己的手掌,“不玩了。”
“那明天呢?”
他猛然抬起头。
“不玩了的话,明天还见面吗?”
她温和地重复本该由他再度发问的句子,答案明明白白写在她的眼睛里。
快乐,不包含任何杂质的快乐像飓风席卷了江天空的心脏,在节拍混乱的心跳里,江天空一点点把手伸进去,像孩童剥开一颗棒棒糖的塑料包装,他的手指一点点抵住了她的手指。凉的。
“当然。”
他听见自己有些发抖的声音。
狮子没有咬断他的手。
她也没有甩开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