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莱恩坐在冰冷的石地上，扫视着四周幸存的人。
他们个个满身伤痕，披着血污与泥垢，筋疲力尽地靠坐或蜷缩在地上；
破碎的铠甲挂在身上，脸色惨白，呼吸微弱，目光呆滞地垂向地面。
活下来的人寥寥无几……
可相比克莱恩原先的预想，竟又多出了一些。
莫约一百名梦想家，从这场猩红尖塔的血战中活了下来。
他们是远征军中最精锐的战士——但归根结底，不过是靠着侥幸活下来。
军团五分之四的兵力，已经在战斗中被屠尽。
何况光明城堡的王座之争，也吞噬了五百余条生命。
如今，这百余人，便是遗忘海岸上最初一千余名梦想家的最后残存。
就在空幻之星露菲斯降临绝望之城、开启那注定燃烧的命运乱局后，所有人一步一步才走到今天。
克莱恩环视他们，心头震动，既有欣慰，也有深深的不安。
他原以为，能活着坚持到这里的，或许连两位数都凑不齐……
他抬眼，在人群中寻找那些熟悉的面孔。
露菲斯和凯西在，凯伊也在。
艾菲靠墙坐着，身上只披着一件鲜血染透的希顿长袍，青铜战甲彻底崩解。
卡斯特正为肩头的伤口包扎。相比其他人，他反而显得“干净”些，但那身护甲也快烂到不成形。
看来，即便是他那种夸张的速度，也不能完全避开怪物的利爪。
稍远些的地方是西山，她身边围着仅剩的十余名侍女。
身上的伤势让她脸色惨淡，本该明亮的眼眸也黯淡无光。就克莱恩所见，她几乎是命悬一线。
侍女们旁边，艾琳一个人坐在地上，低头抹眼泪。
可有些面孔，再也见不到了。
那位曾迎接他们进入营地、向露菲斯汇报情况的刀疤青年，死了；
那个总是笑嘻嘻讲故事，到处造谣，让艾菲成了“民间英雄”的帕克，也死了；
那个健谈的守卫，他还曾询问克莱恩，觉得是谁徒手打死了哈鲁斯；
那个觉得跟克莱恩聊天很头疼的年轻人，他们都不在这里。
罗格，那个曾在冈劳格统治下经营记忆市场的大胖子，也倒在了这场战争中。
或许，这也是艾琳默默落泪的原因……
甚至连猎人首领杰玛，都没能幸免。
克莱恩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东西，竟夺走了这个看似不死的男人性命，但可以想见，那必定是一场惨烈至极的狩猎。
杰玛带来的猎人，多数也随他一同长眠。
太多、太多熟悉或陌生的名字，永远地消失了。
他们的离去，沉甸甸压在众人心头，却也无暇沉溺于悲痛。
因为这场噩梦尚未真正结束。
他们此刻不过是钻进了巨兽的肚子里。
克莱恩收回视线，望向猩红尖塔的深处。
若是从前，这座巨塔内部或许会很空旷，但如今，到处蔓延着猩红珊瑚，如同血流凝固般自高处垂落，让人看不清最深处的样貌。
光线越往上越昏暗，空气中弥漫着不祥的寒意。
克莱恩略作思索，没有派遣影子探路。猩红恐怖已经展现了它能威胁到影子的手段，他不愿再轻易冒险。
他转头，看向露菲斯。
她的目光落向塔外那片刺目的白昼，若有所思。
烈日照耀下，遗忘海岸淹没在强光中，炙白一片，几乎难以直视。
克莱恩盯着她看了几秒，露菲斯才缓缓转身，抬头望向塔顶。
她眉头微蹙，随后低下头，环视着仅剩的人，平静的声音在尖塔中荡开：
“该出发了。打起精神，我们就快到了。”
人群疲惫的目光中，重新燃起点点希翼。
众人互相搀扶，轻伤的带着重伤的，还有不少陷入昏迷的被人扛起。
很快，队伍列成一列，向尖塔深处进发。
露菲斯牵着凯西走在最前，而克莱恩则阴差阳错地与她们并肩。
他想说些什么，却一时语塞。反倒是露菲斯先开了口。
她侧头看向他，目光复杂，微微迟疑，才轻声道：
“谢谢你……为了铃铛声，还有……你做的一切。”
克莱恩静静地看着她，耸了耸肩，语气轻描淡写：
“没必要谢。我们是盟友，不是吗？”
她淡淡一笑，也不再言语。
……
很快，他们穿过珊瑚垂落的屏障，来到尖塔中央区域。
在那里，黑暗诅咒，那片黑海的源头，被封印镇压。
众人停下脚步，齐齐望向那潭幽深黑水。
它沉寂无声，深不见底。
潭面平滑如镜，潭水浑浊，却深邃到连光的概念都无法企及——望上一眼，都会心神发颤。
众人肃穆静立，默默注视着被禁锢的潭水，一道细微的涟漪缓缓扩散开。
那黑水，似乎在挣扎，想要漫出潭边、重获自由，却被无形伟力镇压，至多泛起一圈涟漪。
就算它再浩瀚无际，也逃不出这方寸牢笼。
克莱恩把目光从魔镜上移开，警惕地看向黑暗深处。
远离记忆灯笼的阴影中，藏匿着无数驻足不动的身影，正冷冷盯着他们。
他原本想大喊提醒众人，可在观察了黑暗中那些静立的身影片刻后，又改变了主意。
它们并未发动攻击。
在阴影的最深处，伫立着无数珊瑚人偶。它们僵硬地站在黑暗之中，凝视着某个遥远的虚无点。
这些人偶，与克莱恩之前交战过的魔像极为相似，却又有所不同。
它们并非仿自那七位传奇英雄，仅是普通人的拙劣复制品。
所以，它们不会太危险。
随便一个梦想家，轻松对付十来个不成问题。
更何况，眼下幸存者全都是历经苦战的精锐，哪怕身心俱疲，也足以轻松碾碎这些家伙。
再者，眼下这些魔像也没有表露出明显敌意。
它们有的呆立不动，有的在黑暗中茫然游荡，像是被遗忘在现实里的残影。
甚至，比回响更加空洞，了无生气。
克莱恩隐隐觉得，这些魔像根本不算真正的生物。它们只是“猩红恐怖”破碎心智的投影，是那疯狂意志的具象化产物。
每一个珊瑚魔像，都意味着一缕被献祭给“人造太阳”的灵魂。
它们早已被同化，成为那猩红存在的一部分，永无解脱。
这里的数量，恐怕仅是冰山一角。
克莱恩沉思片刻，将自己的发现低声告诉露菲斯。
她皱眉看向黑暗深处，随后点了点头。
“大家小心一点就好。”
他们必须继续往上走。
既然传送门不在底层，那么，唯有前往更高层，才能找到回归现实的门户。
然而，四周既无楼梯，也无升降装置。
幸好，这座塔内部的珊瑚不是那么光滑，许多珊瑚柱足够宽阔，坡度也相对平缓，足以支撑攀爬。
他们可以沿着这些珊瑚柱结构，逐步抵达上层。
克莱恩刚迈出一步，露菲斯却猛然拽回他，厉声喊道：
“退后！”
下一瞬，一道炽白的光束猛然从塔顶投下！
它横扫整个尖塔内部，刹那间驱散黑暗。
那是太阳光。
光束的炽烈程度，比外界的烈日更甚，如同神灵降下的审判，焚杀一切落入其中的生灵。
这道光束毫无章法地移动，却带着明显的“意图”，在塔内搜寻入侵者，直指众人。
“快躲进阴影！”
队伍迅速散开，藏身于珊瑚柱，紧紧贴靠在掩体后。
有些人动作稍慢——
光束扫过，他们连尖叫都来不及发出，便直挺倒地，彻底蒸发了生机。
活下来的人，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克莱恩屏住呼吸，贴靠着一根珊瑚柱，身旁是露菲斯和凯西。
他微微探头，看见那道光束逐渐消散。
仅仅片刻后，更多光束自塔顶投下，将整个空间分割成明暗交错的死域。
那些沉寂的珊瑚魔像缓缓摇晃。它们仿佛被唤醒，在光束的牵引下，忽然狂猛冲向人类的藏身处。
从混沌呆滞，变成带着恶意的猛扑！
糟了……”
克莱恩回头看向露菲斯，握紧残夜，沉声问：
“现在怎么做？”
她沉默片刻，语气平静如冰：
“必须得有人去，吸引它的注意力。”
克莱恩嗤笑了一声，又是熟悉的违和感，似曾相识的局面。
“我猜，这个人不会是你吧？”
露菲斯轻叹一声，召出银色长剑。
“……是我。只能是我。”
克莱恩眉头一皱，这话他非常不愿听，却还是说了出来：
“你疯了？那可是第六类魑魅！”
她没有回应，只是仰头望向塔顶，眯眼找出那些投射光束的来源。
克莱恩咬牙又道：
“好，就算真得有人去引开它，但为什么偏偏是你？就因为你是不朽之焰氏族的千金大小姐？是人们眼中的公主？别告诉我你连自己都信了这套鬼话！”
露菲斯露出古怪的神色，轻轻摇头：
“不。只能是我，因为我有这把剑。”
克莱恩低头，看向她手中的银色长剑。他愣了一瞬，随后猛然想起——
这把剑，能抵御部分灵魂攻击！
整片遗忘海岸，只有露菲斯能够靠近“猩红恐怖”，而不被瞬间抹杀。
——她是唯一的人选。
这逻辑让人无法反驳，克莱恩张了张嘴，仍想说些什么来反对，可她已不再给他机会。
露菲斯转身，握住女孩的手。
“凯西，把你的暗翼给我。”
露菲斯身后隐现两对透明翅膀，她再回头看向克莱恩。
“等我引开它，你就带大家去找传送门，保证他们都能逃出去。”
话音未落，她已弯膝蓄力，猛然跃起。
她的身影在黑暗中一闪而逝。
有魔法披风加持，她闪避的速度快得惊人，几乎瞬间便跳上珊瑚立柱，随后脚尖轻点，再度腾空飞跃。
几道光束追随她的身影，但她在珊瑚之间灵活穿梭，每一次落脚都恰到好处地避开。
于是，更多光束开始集中追逐她，想要彻底封死她的退路。
克莱恩猛然回头，看向身后的幸存者们。
他们还在恐惧中颤抖，可机会已然降临。
他咬牙攥紧**，高声下令：
“所有人！跟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