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做了一场梦吗?
就当是做了一场噩梦罢。
弥湿之地实则地不如其名, 烈阳烤照焦土,海风夹杂腐烂鱼获腥臭吹入,整个大日矿山码头犹如一个早已腐朽的巨大蒸笼。
南扶光再次睁开眼, 不意外似发现自己回到了天子号厢房, 此时窗扇半开,街道上叫卖声时而入耳,刚沏好的香茗在手边白雾升腾又飘散在屋内。
屋内只有宴几安倚窗而立,鹿桑不知去向,南扶光一下便猜到她回来的节点大概正好是鹿桑要去把薛平贵带来的时候……
这节点倒是选得挺好。
毕竟接下来每一瞬息将发生的事,都会像是脱缰的野马一发不可收拾, 最终结果, 她会变成一只只会吱哇乱叫、无能狂怒的狐狸。
南扶光站起来, 宴几安转过身。
撞入那双安静的黑眸,南扶光只觉得熟悉又陌生,动了动唇想要叫他“师父”,却发现声音到了唇边无论如何都说不出一句话, 在此之前,整个人已经被又一阵无力与恐惧笼罩——
宴几安知道大日矿山的一切。
这没什么意外的。
宴几安本身就是个特殊的存在,许多人说他如今其实早就拥有前世的记忆,除了还未完全渡劫成真龙,是如假包换的那个沙陀裂空树枯萎前就存在的真龙仙君。
如今三界六道世代更替,严格说起来,哪怕是当今仙盟盟主,不过是他不知道几代数起的后辈……
他地位超然, 高位落座整个三界六道之首, 地位凌驾于《沙陀裂空树》律法之上。
云上仙尊保留了太多太古早的记忆, 他曾经亲身经历过沙陀裂空树的诞生与枯萎, 众生于他眼中或许不过是须臾过客。
所以他可能是唯一一个知道且了解大日矿山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的局外人。
于是他知道关押在里面的那个怪物是怎么回事好像也没什么意外的了,甚至根据实力估算,实在不排除那神秘的怪物被他亲手捕获的可能性……
而这么多年,对大日矿山,以及脱离了「翠鸟之巢」、山高皇帝远跑来大日矿山做起来山大王的指挥使段南,他选择袖手旁观。
这件事,仙盟知道会怎么样?
会因为他对矿区秘密保持沉默,将其视作助纣为虐的帮凶吗?
南扶光脑子里乱的很,一时间不知如何面对宴几安,有那么一瞬间她简直想劝他早日自首,话到了嘴边,自己都觉得自己在发癫——
仙盟又能把宴几安怎么样呢?
如今沙陀裂空树等着他去复苏,四舍五入整个三界六道等着他去拯救。
仙盟根本不敢把他怎么样。
反正倾「翠鸟之巢」的力量,也不能把他一个就差一脚渡劫的化仙期大佬怎么样。
这人完完全全可以当个法外狂徒。
此题无解。
“日日?”
而南扶光摇摇晃晃站起来,摆摆手,像在回答他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该回去了,突然想起今日出门看了黄历,上面写了‘不宜外出‘,我想我还是——”
见南扶光真的要走,宴几安有些惊讶,毕竟她来的时候气势汹汹,这一次因由气氛平和他没有再用“关门放狗”那招,只是道“且慢”。
下一瞬便拦在站在门前的南扶光身边,手指如蛇缠上她的手腕,她不可抑制地打了个冷颤。
她比自己想象中的更加抗拒他的触碰,猛地回身重重甩开他的手:“别碰我!”
猝不及防被推开的云上仙尊稍退一步,不解地偏了偏头,微微俯身,迅速地一把捉住试图往后退的南扶光,且这一次握在她手腕的手加大力道,不容拒绝地将她握的更紧。
“日日,可是还在生为师的气?那日未听你诉求是师父的错,你便大人有大量,且原谅师父一回。”
缓慢温和的嗓音在耳边响起,内容十分荒谬,南扶光用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现在是宴几安在说话——
他道歉?
一辈子高高在在、看谁都是众生平等皆蝼蚁的云上仙尊,道歉?
“随我回云天宗。”宴几安停顿了下,“你说的大日矿山相关事务要上报仙盟,为师听见了……虽不知具体何事,但我们先回去再从长计议,你看可行?”
我看不太行。
南扶光认真回想了下这个节点前发生的事,想起来在鹿桑把那赌鬼带来前,大日矿山的事,她才着急地刚说了个开头。
在现在这个时间线的宴几安看来,整件事大概就是她提起大日矿山有猫腻,他甚至没听是什么猫腻便对上报仙盟这个行为表现出了犹豫,她立刻不高兴了站起来就要走。
此时微微抬起头,两人沉默相视片刻,南扶光坚定地摇摇头,并试图抽出自己握在对方手中的手腕,又忽然提问。
“那大日红花是你让人放我桌子上的?”
一时间,宴几安没有立刻回答她的话。
他只是看上去有一些迷惑地望着她,好像有些好奇这个问题有什么值得提出来的意义。
从方才开始就被压的沉甸甸的喘不上来气的胸腔此时像是完全被榨干了,失去了起伏的基本功能……南扶光重重咽下一口唾液,躯体僵化感遍布全身,道:“无论你想做什么,好意心领了,但我不答应。”
南扶光一边说着,用上了全部的力道,坚定地把手腕从宴几安手里抽出来。
“我不能答应。”她嗓音有些沙哑,“以命换命,无论是否对方烂命一条,那都是草芥人命……我们修仙入道者,不该这样做,这是不正确的。”
印象中,云天宗大师姐南扶光,时时刻刻飞扬跋扈,走路鼻孔朝天,张牙舞爪。
何曾像是此刻这样,她仿若沉溺于某种未知的慌张,眼眶和鼻尖红成一片,淡色的唇瓣被自己咬得有些红肿……
她垂头丧气地耷拉着脑袋,沮丧又可怜。
她看向他的目光中不再似往日敬重或者纯粹。
这样子让宴几安没来由心惊。
宴几安原本想问她如何知道他想到的办法便是借由她拿到大日矿山契约交换信物后找人同她“一命换一命”,然而话至嘴边他忽然醒悟:“你方才,用了一次时间转换器?”
南扶光僵硬地定在原地。
宴几安俯身靠近,看她下垂的唇角紧抿,指尖无法控制般轻轻触碰了下。
“日日,方才发生了什么事?”
也不知道龙与蛇到底有什么相干,他本人永远如冷血动物,连带手也比较凉。
抚上柔软温热的唇瓣便挪不开来。
宴几安龙族特有的固执脾气上来,拇指腹蹭了蹭她唇角,使惯了剑的手指自然糙得很,像是想要将那抹失落抚平。
“随我回去。”
低沉的嗓音略带劝诱,云上仙尊身上独有的冷香随其俯身压下,气息一步步将面前的人笼罩——
唇瓣在对方指尖压弄下,有些火辣的疼痛错觉。
南扶光回过神来,如惊弓之鸟,猛地拍开对方的手——
“唰”的一声刺耳金属锐响,已用至粗糙刃卷的**甚至抵在两人之间。
宴几安目光垂落,从几乎抵在他鼻尖的破损**之上,最终落在南扶光苍白的脸上。
当鹿桑带着薛平贵从外归来,一把推开厢房门,望着厢房中靠得极近眼瞧着就要贴碰到的二人,猛然一愣。
从她的视角根本看不见两人之间的**,和骤然冰冷的凝固紧绷……显然是误会了什么,云天宗小师妹面色猝然煞白,随即眼眶无声染红。
南扶光转过头,看见站在门外最远处准备滑跪却发现气氛不对满脸搞不清状况的薛平贵。满脸脆弱,欲哭垂泪的神凤。
还有立在她跟前,垂目而面无情绪,不辨喜怒的真龙……
好大一个修罗场。
僵拧的脖子开始发疼,她收了**迅速脱离宴几安可再捉住她的范围,果断迈开双腿,转身离开。
……
南扶光连滚带爬下楼至酒肆一楼,杀猪匠那壶酒刚喝了小半。
一筷子牛肉刚夹起来,南扶光便气势汹汹地杀到了他的跟前,语气恶劣地质问他把她弄晕之后干什么了耽误那么久,否则她明明可以直接回到推开厢房门之前那个节点,然后选择果断转身就走的。
杀猪匠被她突如其来地凶了一顿。
但好在他已经习惯了她情绪不稳定。
掀起眼皮子,男人唇边还挂着笑,正欲问她又做什么了火烧了狐狸尾巴似的……然而视线在扫过她的脸时,忽地笑容一顿,翘起的唇边弧度稍微放平了些。
想问她刚才又做什么了的句子到了嘴边,就变成了问她是不是狗总改不了吃脏东西。
南扶光:“?”
骂人不成反被骂了的南扶光噎住了,脸上的怒火一下子熄灭被茫然取代,她眨眨眼问:“什么?你说什么?我怎么了?”
杀猪匠没说话,只是目光又轻描淡写地从她唇边掠过,与平日淡色唇瓣色泽不同,实在不怪他多想。
然他也没有多嘴其他,“尊重他人命运”这件事他向来做得很好,只不过现在又在有什么话要继续说之前在理智中浅过了一遍,权当自我提醒。
他摇摇头,放了筷子站起来,淡道:“没事,回罢。”
隔着一张桌子,南扶光瞪圆了眼看他摇头,突然觉得现世报来得真的很快——
现在她有多糟心,估计刚才宴几安看她摇头时便有多想打人。
动了动唇,她还想问杀猪的又发什么疯,奈何那手长腿长之人已经先一步与她擦肩而过,离开酒肆。
南扶光“啊”了声,那杀猪的也没有回头看她一眼的意思,她没有办法只能仓惶转身跟在他身后追出去……
来时候两人尚且能够并肩而行,回来的时候因为走在前面的人没有收敛步伐她几乎是连跑带跳跟在其后。
两人一前一后,一路上,沉默的气氛使得南扶光有点难受,频繁转头去看身边那人,终于有一次她看见了他面颊上一道细微的伤口——
分明是剑气所伤。
她愣了愣,没忍住主动问:“你脸上怎么了?”
杀猪匠沉默了下,没立刻回答,气人的是他目光直视前方也没有一点要搭理她的意思,南扶光便不依不饶地伸手拽他袖子。
后者抬了下手,轻易将那粗糙布料从她手中抽走,但好歹算是停下了前走的步伐。
他低下头,望向她,脸上情绪几乎看不见。
男人唇角好似还带着淡淡的笑,然而以南扶光对他的了解,他现在这个表情应该没有多少要微笑的意思,那股驱于人心的疏离感又冒了出来……
她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
她觉得有点儿变扭,逐渐局促,鞋底无意识地在地面上摩擦了几个来回。
“我没做什么,只是在你昏迷后,请求你的师父与师妹高抬贵手,放我们离开。”
平静的嗓音在耳边响起,南扶光用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在回答她最开始的那个问题。
她“啊”了声,说实在有点想象不到他“请求”别人的模样,这个逻辑也是有些奇怪的,毕竟他只是一个凡人,而当时他面对的是修仙界的天花板。
“你师妹不愿,”杀猪匠道,“就拔了剑。”
南扶光闻言也顾不上违和感了,条件反射地目光一凝,回头望了眼酒肆方向。
“猫的第九条命”作为云天宗大师姐童年时期发明的作品,本身又具备时间转换的不稳定性,上一条时间线中发生的事被意外存留部分折叠发生至新的时间线这件事并不稀奇……
南扶光甚至在想,现在她只是看见了一条血痕,难道在上个时间线,鹿桑出手将杀猪匠捅了个对穿?
虽然她就是个新手修士,但架不住人家神凤神凤,进步飞快,如今筑基修士,欺负一个凡人还不是分分钟?
思及此,南扶光又回头看了看酒肆,想折返回去找鹿桑算账的心更加旺盛。
——修道水平进步飞快没错,那些个修士的臭毛病也学了个飞快?这才多久,就能随意对手无寸铁的凡人拔剑?宴几安只管教人拔剑不教人三观?
南扶光面色不好看:“你多余做这些有什么用?明明直接用时间转换器就行了。”
“当时情况紧急,忘记了。”
杀猪匠解释的轻描淡写,从怀中掏出那时间转换器,将剩下两条尾巴的黑狐狸挂件挂回了南扶光脖子上。
结实的绳结似还带着他掌心的余温。
南扶光下意识抬手拂过黑狐狸的二条尾巴,心中翻涌着不知道为何情绪,说不上来为什么,她不是很能接受杀猪匠为了她相关的事去请求什么人——
尽管他对于这件事一笔带过,连细节都没有说。
她咬了咬唇角:“你就是为这件事在不高兴吗?”
她以为杀猪匠可能要别扭地敷衍她,没想到对方只是稍微沉默一瞬,果断回答:“不是。”
南扶光抬眼瞅他。
“只是没想到我受尽委屈换来一个用时间转换器的机会,你回来之后第一件事就是跟你的师父亲亲密密。”
“?”
“你为何不直接跟着他回云天宗?”
“???”
南扶光满脑门问号。
对方的语气过于平静,说着“受尽委屈”实则语气里好像也没有多少委屈的成分,但不妨碍南扶光还是心中猛地犹如踏空了一下,盯着他的脸不肯放过一丝变动,认真地说:“不知道你脑补了什么,但我没有和他亲亲密密。”
明明是盛阳天,耀阳犹如火炉般烤着大地,两人之间的气氛却是一低再低,此时简直有了秋风扫落叶的凉意。
杀猪匠的眉毛轻微低垂,他慢吞吞地“哦”了声,半晌,似乎是不想再就这件事继续争执,稍微放低了嗓音道:“知道了。”
他的单方面妥协并没有能拯救两人之间快要肃穆至凋零的凝固。
事实上,好像打从认识这人,他第一次表现得这么冷淡。
连拒绝她的交友申请、把她直接从馄饨摊拎起来扔门外那次都没这样。
南扶光喉头滚动,颇为抓狂,想不到这世界上有和她一样喜爱油盐不进之人,这么些年周围的人没打死她真是对她仁之义尽。
“我就跟他说了两句话就下来找你了。”她盯着身边男人过分英俊也因为冷漠显得十分愚蠢的侧颜,无力地辩驳,“回来之后到我到你面前才过了多久,你自己不知道吗?”
这话越说越向跟妻子阐述自己尚未**的丈夫。
杀猪匠只是又“哦”了声,冲她敷衍地笑了笑,俨然一副半个字也没听进去的模样。
这一笑,南扶光心里的火“噌”地蹿起来了,她心想我时间转换器呢,再用一次算了,这次回到酒肆直接翻栏杆从二楼跳到他桌子上,争取一瞬也不耽搁。
南扶光气得直喘粗气。
原地幼稚地跺脚,然后发现男人别说欣赏她发脾气,步伐都不带停一下,她狠狠踹飞脚边一块石头,气急败坏地跟上他。
正当她无语到脑袋上的头发都快一根根竖起来,这时候从不远处传来一声娇喝“杀猪的,还我大师姐”——
两人双双转过头,便见从身后酒肆二楼窗户飘飘然跃下一个鹿桑。
窗后,宴几安倚窗而立,遥遥望来,目光停在南扶光与杀猪匠之间。
容不得多思考,南扶光直接从乾坤袋里抓出一把**,整个人挡在杀猪匠前面。
修士视力太卓越,隔着那么远的距离,她看见宴几安扶着窗棱的手微一紧,手背青筋凸起。
“大师姐,跟我们回去罢,莫再叫师父担心了!”
鹿桑提剑奔来。
身后传来杀猪匠一声意味不明的叹息,淡道,真是阴魂不散呐。
而电光火石间,南扶光把一些看似半个下品晶石都不相关的事串联到了一起,毫无逻辑地突然得出一个惊天动地的结论——
什么意思?
杀猪的刚才那般莫不是因为他在吃醋?
可惜南扶光没能把这个问题问出口。
她只是惊恐地回头瞪向杀猪匠就像他站在她身后冷不丁捅了她一刀,在男人困惑地挑起眉回望时,他们身后大日矿山方向响起了前所未有的巨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