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行俭,国之干城也!”
李承乾忍不住赞叹一句,原本因为禄东赞与大食人暗通款曲而带来的担忧、焦虑,顿时一扫而空。
密函之中,裴行俭历数了西域、河西所面临之危机,仿佛一场席卷整个西域乃至于陇右道的战争跃然眼前,数十万人席卷于战火之中,数万大唐精锐部队被敌人分割包围、步步蚕食……
不过裴行俭临危不乱,一方面将安西大都护之权限尽数交托于薛仁贵,命其临时节制安西军以及西域诸部胡族,有敌来犯则予以迎头痛击,一方面亲自赶赴伏俟城会见禄东赞,与其重新达成协约。
既无噶尔部落之背刺,去去大食军队何足道哉?
须知就在几年前,房俊便曾在西域歼灭十余万大食军队,敌军丢下漫山遍野的尸体,辎重全部抛弃,数万人哭爹喊娘狼奔豕突,溃不成军的逃遁而去。
薛仁贵纵然无房俊之才能,可预先准备之下固守西域并不算是难事。
危机仍在,但问题不大。
李勣迟疑一下,道:“陛下明鉴,虽然裴行俭处置妥当,薛仁贵才干卓著,可毕竟现在仍源源不断给予论钦陵补给,河西乃必经之地,不容许半分失误,否则前功尽弃,您看……是否让卢国公仍旧镇守河西一段时日?待到吐蕃局势明朗,再回京不迟。”
其余几人也都颔首表示认可。
都知道李勣打仗之所以常胜不败,便是因其稳重之性格,轻易不肯涉险,即便迫不得已出奇兵,也要绞尽脑汁给予各种补充,未虑胜、先虑败,时刻立于不败之地。
虽然按照裴行俭的处置,河西那边问题不大,可若是有程咬金率领左武卫坐镇,自是更加保险。
当然,诸人心中也都明白陛下因何急于将程咬金召回,所以只表达对于李勣之赞同,却并未出声予以支持。
一切,皆在陛下取舍。
李承乾感受到了些许压力,身为帝国君王,每一个决定都要背负巨大责任。
很多时候可以一言而决,但决定之后就得承担后果。
即便是皇帝,也并非任何后果都能承担……
一边是河西地区有可能来临的动荡,稍有闪失偌大疆土遭受兵灾,一边是皇权急于挣脱臣下所构建的牢笼,每过一日都犹如绞索勒住咽喉……如何取舍?
沉吟良久,李承乾才缓缓道:“此前科举考试之后,众多士子纠集闹事,各部衙门尸位素餐,显然朝中局势并未如表面看上去那样平静,很是严峻,有些人贼心不死,妄图颠覆皇权啊!”
说到此处,戛然而止。
未能从陛下口中听闻调回程咬金之言,诸人心思复杂,但皆有失望。
一方面希望程咬金回京巩固皇权,一方面又不愿承担河西有可能动荡而产生的责任……
陛下还是一如既往,缺乏担当啊。
此等缺点若是放在普通人身上并无大碍,可出现在君王身上,害处却有可能被极端放大。
李勣瞥了房俊一眼,见这厮低眉垂眼充耳不闻的模样,便叹口气,开口道:“陛下所虑,很有道理,还是将卢国公调回来,加强关中防御确保局势稳定为要。”、
总要有人承担这个责任的,房俊不肯,就只能是他。
心底也郁闷,自己素来追求置身事外、不沾因果,可自从动了“建功立业”念头参与军制改革,便似乎一脚踩进了烂泥潭,麻烦缠身、处处被动。
李承乾则松了口气,刚才那一刻他真的感受到几位大臣对他推卸责任的不满,似乎有那么一瞬间,这几位打算将他吊在这里不予理睬,任凭他这个皇帝颜面无存。
对于李勣主动担责,自是无比欣慰,以往的一些隔阂都消散了许多……
“那就让卢国公回京吧,实不相瞒,这位老臣资历深厚、性格鲁莽,动辄自持功高,不仅目无余子,便是朕也未必放在他眼内,万一其回京之过于急迫却不可得,搞不好当真在河西闹出一些风波来,适逢西域局势不稳,若是造成不可估量之后果,则悔之晚矣。”
略显心虚的解释两句,言语之中甚至有几分指桑骂槐之意,便赶紧岔开话题,看向李元嘉问道:“听闻柴哲威回京了?”
李元嘉心中一凛,他今日前来便是禀报柴哲威之事,毕竟一个犯下谋逆大罪、被流放数千里的罪臣无圣旨的情况返回长安,不算小事,若时候被御史台盯上进而弹劾,便极其被动了。
若能主动上报,则可消弭隐患,毕竟柴哲威回京是李孝逸自作主张,无论如何,他这个宗正卿也只是担负领导责任而已……
可自己尚未开口,陛下已经知悉,可见这长安城内内外外早已被“百骑司”所渗透,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难逃陛下耳目。
“陛下明鉴,正是如此。”
李承乾奇道:“朕怎地不记得宽恕其罪,准其返回长安?”
李元嘉恭声道:“其罪仍在,不过瀚海环境恶劣、条件艰苦,柴哲威自幼被其父母娇生惯养,从未体验那等艰辛,固然染了重病、奄奄一息,瀚海之地既无大医国手、更无灵丹妙药,故而上书至宗正寺恳请回京治病,宗正少卿李孝逸感念昔年平阳昭公主之于国有功、于吾等子弟更多有关照,不忍见她之嫡长子惨死瀚海,特准其回京治病,待痊愈之后,即刻返回瀚海。”
李承乾一肚子责备的话说不出口,怒气也消散开去。
回想当年,他这个秦王世子时常被太子、齐王家的堂兄弟们联手欺负,高祖皇帝也有所偏心,好多次都是平阳公主这个姑姑予以回护,这份恩惠他始终未忘,若非柴哲威犯下的乃是谋逆之罪,又何至于将其流放瀚海?即便如此,也未将谯国公爵位从柴家褫夺,而是交于柴令武,使得平阳公主一脉能够富贵安宁、与国同休。
叹一口气,李承乾摆摆手:“留在长安养病尚可,可王叔你要派人盯着一些,一旦其病愈,即刻使其返回瀚海。朕虽顾念平阳公主之恩惠,可柴哲威犯下的毕竟乃是谋逆大罪,若是准许其长留京师,其余犯错流放之人岂非人人效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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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谨遵圣谕!”
李元嘉松了口气,还好陛下宽仁,否则李孝逸那混账自作主张必定要牵连他这个主官……
李承乾喝了口茶水,心情轻松,问房俊道:“听闻你给书院学子放了假,且发放过所,准许学子游历天下?”
房俊颔首,道:“书院学业艰苦,学子们常年累月处于紧张氛围之中,非但对学习效率有所阻碍,且不利于身心健康,微臣便想着以往每年冬季元旦前后、夏季科举考试之后,都给他们一段假期,期间或可回乡探亲,或可游历四方,既能放松其身心,亦能增加见闻阅历,两全其美。”
李承乾不置可否:“还准许学子乘船出海?”
什么学习效率、什么身心健康他并不在意,放不放假也并无所谓,他在意的书院名义上的大祭酒是他这个皇帝啊,理论上所有书院学子皆是“天子门生”,为何书院有如此之大的政策实施,他这个皇帝却懵然不知?
刘洎在一旁道:“陛下请恕臣愚钝,从来只听闻学业一道要日夜精进、不可懈怠,要闻鸡起舞、更要披星戴月,这才有凿壁偷光、有囊萤映雪、悬梁刺股之类典故,人人称颂、传为美谈。这般给学子放假,且准许游历天下,岂不是使其进学之心涣散,散漫成性?越国公,这书院学子皆乃天子门生,未来俱为帝国栋梁,陛下信任于你才将书院交托,可若是你毁了这些学习种子,罪大恶极啊!”
李承乾捋了捋唇上短髭,摆手道:“诶,中书令此言差矣,越国公如此做法自有其道理,纵然略有商榷,也是真心实意为了学子着想,不能苛责。”
嘴上说着不能苛责,可谁都看出其不满之意。
房俊笑容不减,对君臣两人的质疑不以为意,淡然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胸中脱去尘浊,自然丘壑内营,立成鄄鄂。”
此言一出,御书房内为之一静,君臣几人咀嚼其中之意,愈发觉得深邃精湛。
董其昌说的话,几人自是不可能听过……
李勣赞同道:“二郎此言,当为天下人奉为圭臬!读书是为了获取知识,而行路则是为了将知识应用到实际中,从而增长见识和阅历,学以致用,方能造就人才!”
看向房俊的眼神,不禁流露出赞叹、敬佩。
此等道理一言道出,人人皆知,可在此之前何曾有人将其提炼、总结,成为这般醒世格言?
唯有真正惊才绝艳之辈,才能有此感悟。
李承乾也愣住,仔细思量,这话的确在理,可你说的再好、道理再是正确,难道就能成为你擅自在书院做主的理由么?
门外,内侍总管王德快步而来,看了几位大臣一眼,略有犹豫、欲言又止。
李承乾蹙眉:“在座皆朕之肱骨,任何事无需避讳,有话便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