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学藏书阁的桐油灯将人影拉长投在青砖地上,刘循的指尖悬在《盐铁论》竹简上方,迟迟不敢落下。窗外雪粒敲打窗棂的声响,让他想起离蜀那日江边的冰雹。孙嬬倚在檀木书架旁,手中景元通宝在指间翻飞如蝶,铜钱撞击的轻响与漏壶滴水声织成无形的网。
"少公子怕了?"她忽然开口,惊得刘循手肘撞翻砚台。墨汁泼在"山海盐铁皆归于民"八字上,蜿蜒如黑蟒。
少年慌忙用袖口去擦,蜀锦云纹顿时污浊一片:"学生只是不解,若盐铁归民,朝廷如何制衡豪强?"
铜钱突然钉入案几,距他手指仅半寸。"上月河东卫氏私开盐井,陛下赐了他们三十架新式水车。"孙嬬袖中滑出半片染血的木牌,"卫氏族长此刻正在将作监舂米,说是要体会百姓疾苦。"牌上"卫"字的朱漆已然斑驳,边缘还沾着盐粒。
刘循盯着盐粒在烛火下泛起的微光,忽然想起三日前那个赤脚踩碓的白发老者。当时自己还诧异将作监怎会用这般老迈的罪囚,却不想是名震河东的卫氏家主。
南宫暖阁的地龙烧得太旺,贾诩搅动药盅的热气模糊了眉眼。刘协半倚在貂绒软垫上,鎏金虎符的缺口映着烛火,像道狰狞的伤口。"袁本初倒是舍得,连并州兵符都仿得这般精细。"
"可惜鎏金层薄了半分。"贾诩舀起汤药吹了吹,氤氲水汽中浮现大谁长的玄铁面具,"公孙瓒的使者带着乌桓狼骨刀进了杨府,刀柄嵌着东珠。"
药盏相碰的脆响惊起檐下寒鸦。刘协突然咳嗽起来,帕子上的血花落在虎符纹路间:"杨德祖左手勾益州,右手搭幽州,倒是忙得很。"他屈指弹飞虎符,铜器撞在门框上的声响似战鼓初擂,"告诉曹孟德,河内那五千套铁甲该见光了。"
城南汤饼铺的幌子在雪夜中冻成硬板,杨修搓着发僵的手指,看蒸汽在胡须上凝成冰晶。木门吱呀作响,裹着灰鼠裘的身影带来股混着檀香的寒气。
"太学的《盐铁论》可还合意?"杨修用铁钳拨弄炭盆,火星溅在来人的鹿皮靴上。刘循解裘衣的手顿了顿,盯着炭盆旁凝成糊状的汤饼:"杨侍郎约我夜半相会,总不会是为论经。"
蘸着面汤在案上画出的简图蜿蜒如蛇,杨修的指甲在"汶山"二字上叩出凹痕:"少公子可知这矿脉走向像什么?"面汤痕迹突然被炭火烘干,映出龙形暗影,"龙脉断,则王气绝。"
梆子声穿透雪幕时,刘循发现案角多了枚益州私铸钱。绿锈在火光下泛着惨绿,与孙嬬那枚景元通宝的金光判若云泥。他攥紧钱币边缘,昨日赈灾棚里百姓捧着新粟的笑脸突然浮现,那些皴裂的手掌与记忆中江边饿殍的手掌重叠。
将作监的熔炉映红了半边夜空,铁水注入陶范的流光竟与那夜面汤痕迹有八分相似。孙嬬的佩剑突然横在刘循颈前:"少公子可知汶山硃砂淬火的陌刀,上月刚破开公孙瓒的玄铁重甲?"
剑身映出流动的铁水,暗纹如血管脉络。工匠正将硃砂粉撒入熔炉,升腾的青烟里浮动着血色光晕。刘循的后背渗出冷汗,昨夜杨修"保刘氏宗祠"的低语在耳畔炸响,却又被钟声击碎。
"龙脉?"清朗男声自阴影处传来。刘协披着雪狐大氅踏入工坊,指尖丹砂粉末簌簌飘落,"少公子可读过《禹贡》?"他抓起把铁砂任其从指缝流泻,"禹分九州时,可没给刘氏单独划条龙脉。"
绿萼梅在夜雪中绽开第二朵时,贾诩正将密信火漆印在"曹"字上。暖阁深处传来棋子落枰的脆响,刘协独自对着《山河社稷图》上的残局,手中黑子悬在幽州方位。
"陛下在等什么?"孙嬬捧着药盏立在屏风后,看烛火将天子身影投在并州山脉上。
黑子截断大龙的瞬间,南宫檐角的铜铃被风雪惊动。"等杨修把龙脉之说传给袁本初。"刘协转头时眸中跳动着棋枰反光,"你猜袁绍是会保河内铁甲,还是保虚无缥缈的王气?"
药盏泛起涟漪。孙嬬望着棋局,忽然发现白子走势竟与益州矿脉图如出一辙。她无意识抚上发间梅簪,前日溶洞中机关兽眼窝里的琥珀晶石,此刻想来竟与新铸陌刀的寒光相似。
雪地上忽有车辙印通向杨府方向,很快被新雪掩埋。更夫梆声混着夜枭啼叫传来时,刘协指尖的白子正点在汶山方位。熔炉方向的夜空突然升起赤色烟花,那是甘宁水师抵達彭蠡泽的信号。
"该收网了。"天子拢了拢大氅,袖中滑落的金丸滚到孙嬬脚边。她俯身拾起时,发现丸面阴刻着"景元"二字,内里中空处藏着张薄如蝉翼的绢布——上面密密麻麻记载着杨修半月来所有密会地点。
藏书阁的漏壶滴下子时最后一滴水,刘循终于将私铸钱投入炭盆。绿锈在烈焰中剥落,露出内里惨白的铅芯。他忽然明白父亲为何坚持用蜀道艰险作借口——铅芯钱流通越广,益州百姓越是离不开刘氏的"赈济"。
暖阁药炉腾起的新烟裹着苦涩,贾诩将熬化的阿胶倒入玉碗:"杨修今晨向袁绍飞鸽传书,用的正是龙脉之说。"老谋士的咳嗽声里带着笑意,"本初已派颜良前往河内。"
刘协舀起勺药汁淋在棋局上,黑子遇水显出朱砂纹路:"告诉夏侯惇,虎牢关的屯田兵该换装了。"他突然剧烈咳嗽起来,血沫溅在"河内"二字上,将绢布地图染得愈发鲜艳。
孙嬬握紧袖中金丸时,南宫外墙忽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戍卫举起的火把照亮来人身穿的驿卒服色,背插的三根翎羽在雪夜中格外醒目——这是八百里加急的标记。
"陛下!汉中急报!"染血的文书被高举过头顶,"张鲁联合羌人攻破阳平关,米贼五斗米教众正在褒斜道聚集!"
刘协抚过腰间湛卢剑的云纹,忽然轻笑出声:"来得正好。"他转头望向将作监方向的火光,"新铸的三千张神臂弩,总得见见血才能开锋。"
绿萼梅的第三朵花苞就在这时绽开,幽香混着硝石气息飘入暖阁。孙嬬望着天子映在窗纸上的剪影,忽然发觉那株梅树的姿态,竟与沙盘上蜿蜒的汉江走向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