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为什么要迁徙?”绿草白云之间,坐在马车上的少年向母亲发问。
母亲轻轻搂住他,说道:“因为不迁徙的话,大地母神会很疼的。当我们迁徙时,就像鲜血在流动一样,大地母神才会感到愉悦。”
少年懵懵懂懂。
在传统萨满思想中,天为父,地为母,大地母神是一定要尊崇的。
“但去年这个时候为什么不迁徙?”机智的少年又问道。
“因为豺狼变多了,要抢我们的牛羊……”母亲的声音传入风中,飘散到远方。
广阔无垠的大地之上,牛羊布满山岗,农田遍及四野。
这里有一望无际的草原。
这里有笼罩四野的穹庐。
这里有雄浑壮丽的高山。
这里有奔流不息的大河。
风使劲吹着,野花烂漫,百草芬芳。
红日在东方升起,雄鹰在朝霞中翱翔。
萨满说东方有美水茂草,那里的夏天像秋天一样凉爽,冬天则像春天一样温暖,种出来的粮食堆满地窖,牛羊肥壮得如同小山一般。
离开东木根山,向东走!
那里有天神的庇佑,有汇聚溪流的草场,有晶莹洁白的盐池,有繁盛茂密的松林……
一大群马从旁边奔走,吸引了少年的目光。
高大的马匹被父翁、叔伯乃至成年的兄长取走了,他们带着刀枪、骑弓,一路向西,警惕可能杀来的追兵。
少年也想和他们一起去,他会射箭,会骑马,他觉得自己能战斗。
可惜他没有马。
父亲送了他一个马鞍,告诉他再长大一些,自己去驯服他的坐骑。
他想要一匹马都快想疯了,因此目不转睛地盯着自马车旁奔涌而过的马群。
这些是相对矮小的马,头大颈短,看着不怎么样。但皮厚毛粗,非常能忍,夏天能忍受酷暑蚊虫,冬天能忍受极度严寒,其实也挺不错的。
“若干,别看了,你还小,不应该上战场。”苍老的萨满骑着马儿经过,笑道。
“若干”在鲜卑语中是“狗”的意思,就像“檀石槐”在鲜卑语中是“透明人”、“不存在的人”的意思,这可能和檀石槐非婚生有关。
“会打仗吗?”少年问道。
“现在不会。”萨满说道:“去了东边就更不会了。”
“东边有什么好玩的?”少年被吸引了注意力,趴在车厢上,好奇道。
“你最喜欢看的湖泊。”萨满温和地笑了笑,道:“那是大地母神的乳汁幻化而成,是她赐予牧人最宝贵的礼物。”
“马在那里会养得非常肥壮。你可以得到一匹,但要非常小心地爱护它,就像爱护自己的眼睛一样。它也会爱你,不会让你在战斗中落地,即便你醉倒了,它也会小心翼翼地驮着你回家。”
“你还可以仔细装饰你的马鞍,在上面挂许多铜铃。或许再挑选一些五彩斑斓的肚带,肚带上面带有八十八个扣环,你的马太肥了,肚带在它的小腹上勒出了七十二道皱纹……”
萨满口才很好,说得少年双眼亮晶晶的,就连他母亲都笑意吟吟。
部落的小孩,最喜欢听老萨满讲故事了。
“那么,东边有单于吗?”听到最后,少年问道。
萨满脸上的笑意慢慢消失了,最后只叹息一声,道:“单于是天神最宠爱的后裔,但他现在还小,你要敬爱他,服从他,直到他成为能翱翔草原的雄鹰。”
少年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
后面又传来了闷雷般的马蹄声,萨满转头望去,远处的旷野之中,牛马羊驼被牧人驱赶着向东。
一切与生活或战斗有关的物资也被收集完毕,装上马车,向前驶去。
六月底,独孤部开始了大迁徙。
他们做出了最终的决定,离开东木根山,一路向东,往广宁而去。
追兵,似乎离他们并不遥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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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宁下洛城(今涿鹿)外,天色渐暗。
桑干河畔,时不时有铃铛声响起,那是传递紧急军情的信使。
侍女们关上了院门,然后来到里屋,低声禀报道:“可敦,翟鼠已经率军北上了。”
“嗯。”可敦王氏应了一声,继续哄着儿子什翼犍入睡。
翟鼠是高车部落的首领,晋人应该称之为“丁零”。
不过他却不是北丁零,而是从更西边迁徙过来的,或许应该叫西丁零吧。
翟鼠这批人祖上世居康居国,后迁至中原,于冀州中山郡耕牧。
石勒攻取冀州时,此辈因种类与勒相同,故降附。
石勒邺城大败后,翟鼠便率众自中山奔入代郡,投靠拓跋鲜卑,及至今日。
刘曷柱镇常山后,同样因为种类相同,于是招抚,但一时还没谈出结果。
此番召翟鼠北上,他就很不乐意,扬言要投靠刘曷柱去,不过最终还是成行了,还算不错——这支部落,王丰其实从未直接统治过,只能算是附庸势力,故他也没好意思在邵勋面前提及。
“宇文氏那边没回消息。”侍女又道。
王氏幽幽地叹了口气。
夫君生前曾与宇文丘不勤联姻,当时她就不太同意,不过原因却非宇文氏可不可靠,而是十三岁的少女嫁给五十岁的老头,让她心里不太舒服。
宇文丘不勤的儿子都三十了,还不止一个,嫁女儿过去又有什么用呢?难不成还能生下孩子继承大位?纯粹是害人罢了。
现在看来,宇文丘不勤根本不为联姻所动,还在待价而沽,准备攫取更多的好处。
“祁氏四处招揽人手,二郡之内,多有贵人——”
“行了,你去外间歇息吧。”王氏侧着身子挥了挥手,说道。
侍女行礼告退。
什翼犍渐渐睡着了,王氏换了个姿势,侧卧而下。
寝衣下摆瞬间被向外撅出了两个圆滚滚的球,球中间则是神秘深邃的凹陷。
随着王氏的动作,圆球如同波浪一般,在烛火下轻微晃动着,仿佛在向人招手,将这两球用力分开。
外间仍有马蹄声响起,偶尔还传来大声的喝问。
王氏微微有些惊慌,下意识抱紧了儿子,心中想着差不多巡视完毕了,明天就回城,外间越来越危险了。
这个世道,没有谁是可以真正信任的。
便是快要迁徙至这边的拔拔部以及正在迁徙中的独孤部,都不能完全信任。
他们能迫于形势投靠过来,也能迫于形势背叛而去。
经历了盛乐弑君事件的王氏,已经没那么天真了。
夜渐渐深沉下去。
下洛郊外一点都不平静,整晚都是马蹄声、铃铛声、喝问声甚至是抽刀出鞘声。
直到快要天明时,王氏才昏昏沉沉睡了过去,不过很快又被什翼犍的哭闹声惊醒。
院子外已经响起了说话声,似乎是侍女在与人交谈。听话里话外的意思,大概是催促可敦和王子尽快回城,因为平城方向似乎有所动作。
王子?
王氏下意识望向妆台,那里有数枚用绸布包裹着的官印。
什翼犍已经是大晋册封的代国公了,或许,真的就像苏恕延所说的那样,只有大晋梁王才能拯救他们母子了。
太阳渐渐升起。
午后,王氏母子在大队乌桓骑士的簇拥下,回了下洛城。
从这一天开始,下洛只开东西二门,一门各开半日,形势十分紧张,时为七月初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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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雄、姬澹二人再次回了代郡老家。
一别经年,家乡似乎没什么变化,只是多了一些紧张的气氛。
“希望晚一个月打过来……”回到自家坞堡之前,卫雄特地绕行,看了看祁夷水(今壶流河)两岸的田地。
粟长势良好,再过一个月就能收了,若为战争所毁,着实可惜。
这里是代郡平舒县(今广灵县)。
赵孝成王十九年,以汾门予燕,易平舒,便是此地。
后汉世祖建武七年,封扬武将军马成为平舒侯,其封地亦在此处。
祁夷水流经此处,控引众泉,形成了大泽,离县城只有五里。
卫氏乃代郡大族,累世经营,依靠这片水泽,开辟了众多良田,收成很高——他们甚至短暂地种过水稻。
乌桓人来此后,也看上了这片水草丰美的大泽,于是在附近放牧。久而久之,开始学习种地,如今也种得有模有样,水平不低。
卫氏与这些乌桓人自后汉年间就开始磨合,如今大体相安无事,井水不犯河水。
代郡入鲜卑之后,卫氏做得高官,地位愈发稳固了。
但卫雄、姬澹二人思虑再三,还是脱离了鲜卑,回到老家——这是他们第二次这么做了,当年刘琨不听劝告,强自出兵,被刘曜、石勒杀得大败之后,他们就奔回了代郡老家避风头。
“卫公真下定决心了?”姬澹跟在他身后,轻声问道。
卫雄点了点头,道:“当年刘越石那般窘迫,我们都能离开盛乐,往去投奔。邵勋好大的局面,投之理所当然。”
姬澹明白了。
说到底,若非无路可走,谁愿意事胡呢?
代郡卫氏乃名门望族,大名鼎鼎的安邑卫氏的本家,心底还是有点骄傲的。
“这样也好。”姬澹说道:“独孤部、拔拔部都在东迁,快到代郡了。他们一来,王氏或有几分自保之力,我们——”
“我们效忠的不是王氏,也不是拓跋什翼犍,而是大晋。”卫雄看了他一眼,纠正道:“不过,我等与广宁王氏唇亡齿寒,理当互助。明**就去趟代县,联络各家,征集粮草、战马、丁壮。”
“好。”姬澹没有犹豫,应下了。
卫雄抬起头,看向北方,风雨欲来啊。
不知道为什么,局势突然就走到了这一步,太平没几年的代郡,又将陷入战火之中。
七月初三,王丰匆匆返回了广宁。
七月十五日,拔拔、独孤二部数万众东迁至代北。
这个时候,拓跋贺傉则带着文武官员及大量兵士、牧民抵达东木根山,收取了独孤部放弃的牧场、农田,开始筑城。
七月底,秋高马肥之际,在拓跋翳槐和贺傉之间摇摆许久的拾贲氏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他们奉祁氏母子之命自濡源南下,先锋骑兵三千人直冲弹汗山,与北上警戒的丁零翟鼠部交战。
当第一根箭矢落下的时候,一切都无法挽回了。
幽州都督卢诜没敢耽搁,第一时间将消息送至平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