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五日,天光熹微。
粗壮的马蹄落在地面上,一动不动。
地面微有尘沙,席卷飘飞一阵后,渐渐上扬。
马儿眨了眨眼睛,不耐地扭着头,喷了一个响鼻。
马背之上,一道人影矗立在霞光中。
他面容平静,眼神坚毅。
三十七岁的年纪,已经不再年轻了,他还没能做成几件事情。
但这是乱世,破碎的山河需要人来收拾,焦灼之处,几乎要耗干人的精力。
有士人被征粮发役烦了,总抱怨他一天到晚打仗,不是正在打仗,就是在打仗的路上。豫兖精华之地的资源,几乎全都倾斜进了战争,干不了其他事。
但他们忘了,如果这个人不一天到晚打仗,豫兖二州之人将变成两脚羊,战线也不会一路北移到塞外。
如果他不一天到晚打仗,北方将变成好几个国家,文明进步是不可能的,大幅度倒退倒极有可能。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
为了结束乱世,为了消灭威胁,为了避免人相食的惨剧,他尝试了所有手段,做了许多妥协,推迟了对社会的重新塑造。
他现在需要威望,需要巨大的威望来裹挟整个社会,来弥补他出身上的巨大缺陷,让掌握社会资源的士人按照他的意志行事,无论那些人是尊敬他、爱戴他,还是鄙视他、看不起他,又或者憎恨他、咒骂他。
一切都无所谓。
他不需要他们的爱与恨,只要他们能慑服于他的威望,听令行事即可。
金色的阳光渐渐升起。
他一夹马腹,向前漫步。
银枪左营的将士们将长枪置于脚边,麻利地检查着各种器械。
他们神色淡然,动作娴熟,充满着节奏的美感。
黄头军士卒迈着整齐的步伐,往指定地点列队前进。
立定之后,肃立风中,鸦雀无声。
府兵已经顶盔掼甲,旁若无事地看着平城城头大呼小叫的贼人,就像看牲口、看物件一般。
仆从兵们也在列阵。
翟鼠身后还有一千五六百人,蒙王大赦,这场战争他们不用再打了,充当辅兵,干干杂活即可。
习惯性的一次耍滑头,竟然造成了如此严重的后果,活下来的人都心有余悸。若下次再征兵,怕是不敢这般了。
后方的高台之上,他的儿子、他的将官、他的幕僚、他的傀儡以及他的猎物,都在静静注视着他。
邵勋下了马,立于洛南府兵阵前。
“汝何名?”他看向一穿着两裆铠的军官,问道。
“冯八尺。”
“哦?可是攻汲郡时,赚了我一美姬之人?”邵勋想了起来,问道。
“正是。”冯八尺昂首挺胸道。
“壮哉!”邵勋赞道,然后马鞭一指平城,道:“今日可敢再赚?”
“有何不敢!”冯八尺大声道。
邵勋大笑,用力捶了捶冯八尺的肩膀,然后把他拉了出来,面向众人,道:“识得此人乎?”
“识得!”先是几人稀稀落落地喊着。
邵勋又问了一遍:“识得此人乎?”
“识得!”平丘龙骧府的军士齐声喊道。
“冯将军在汲郡得美妻也。”邵勋说道。
众人先是一愣,继而哄堂大笑。
冯八尺得意地看着众人,平丘那一片,谁不惦记——呃,羡慕我妻?
“吾最喜壮士,先登我身后之城,官爵、美妻何足道哉!”邵勋笑道:“平城没有,梁宫、宁朔宫中车载斗量,自我问我讨要便是。”
众人听了,眼前一亮。
冯八尺现成的例子摆在那里,谁不羡慕?
得娇妻美眷,家业打理得井井有条,肉眼可见地富裕了起来。
本人更是先得别部司马,再升副部曲将,俨然一个地方大族的底子。
亲军督黄正轻轻搡了搡冯八尺。
冯八尺醒悟,大吼道:“平日里一个个吹嘘自己多厉害,现在都哑巴了?夺了这鸟城,立功者自有厚赏,大王何时食言过?”
有府兵军官听了,自发挥舞双手,道:“破平城!”
“破平城!”众人齐声大呼。
“破平城!”呼声越来越热烈,以至于洛南府兵、陈留府兵都大喊了起来。
邵勋大笑,待声浪渐渐平息后,来到了黄头军阵前。
所有人齐刷刷看向他。
暴水之时,梁王亲至河北,于他们有活命之恩。在黄头军将士眼里,这就是神,无人可及。
邵勋看着一年约三十的汉子,问道:“可有子嗣?”
“蒙大王恩赏,已有妻有子。”
“过得如何?”
“家有三十余亩地,能吃饱。”
“可能食肉?”
汉子下意识舔了舔嘴唇,道:“养了羊,还舍不得吃。”
“壮士岂能无肉可食?”邵勋说道:“打下平城,人赐羊二只。”
汉子满脸惊喜。
黄正唤了二十名兵士,齐声喊道:“破平城,人赐羊二只。”
“破平城,人赐羊二只。”黄头军军官们闻言,挨个告诉身旁的兵士。
气氛立刻就热烈了起来。
“破平城!”数千将士齐声高呼。
没有什么比财货激励更有效的了,将士们提头卖命,图的就是这个。就连府兵、银枪军士卒听了,都跟着欢呼起来。
邵勋翻身上马,大声道:“暴水、大疫都挺过来了,天下还有什么难事能挡住我们?数百里征伐,财货、功名就在眼前,何不取之?现在——给我拿下这座城!”
说罢,下令击鼓进军。
士气刚刚被鼓舞起来,**尚未退去的黄头军士卒一马当先,推着攻城器械展开了头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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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头守军一直默默看着城下。
数万人齐声高呼,士气一浪高过一浪,而他们的士气却一点点降低。
前两天更是有大量牛羊牲畜被晋军俘获,从城外经过,浩浩荡荡、漫山遍野送往南方,所有人都看得见。
随后,还有在野外被抓获的各部牧人被强逼着攻城,自己人杀自己人,这士气如何高得起来?
甚至于,城中还有许多人担忧自己的亲人被晋军掳走,不知所踪,士气更是低落到无以复加的程度。
不想打了,很多人不想打了。
守城是极端错误的,他们本就不擅长这事,更是让亲人陷于危险之中,也不知道是哪个人拍脑袋想出来的。
城外的土台已经增加到七座了,一刻不停地发射着箭矢。
云梯车一点点推进,看似缓慢,实则坚定无比地来到了城下。
“啪嗒!”飞梯前的钩子稳稳地勾住了墙头。
守军如梦初醒。
酋豪们大喊大叫着让人将车推开。
霎时间,更密集的箭雨自头顶落下,让这些暴露身形的鲜卑人惨呼不已。
大盾举了起来,哚哚声不绝,举盾之人甚至感受到了盾面上传来的巨大压力。
酋豪亲自举着大斧,用力劈斩钩子,一时间火光四溅。
“呼!”数枚弩矢齐齐飞至,在密集的人群之中制造了恐怖的杀伤。
其中一枚直接穿透大盾,将举盾之人连带他身后两名兵士带飞了出去。
一枚射在了高举斧子劈斩的酋豪胸口,巨大的冲击力将其推向后方,深深楔入了城楼之中。
“当啷!”大斧脱手飞出,酋豪口鼻鲜血四溢,双手艰难地向前伸了伸,最终颓然落下。
“杀贼!”黄头军士卒们在云梯车腹部穿行着,一个接一个往上爬。
当第一人探出脑袋之时,立刻被箭矢射落地面。
第二个人举着大盾前出,顺着横放着的梯子,健步如飞,直接冲上了城头。
只见他大喊大叫着,额头青筋直露,什么也不管了,只将盾挡在身前,飞快冲进了敌兵人丛之中,制造了一小片混乱。
第三人、第四人紧随其后,接着是第五人、第六人……
长梯之上,箭矢破空之声不断,大部分人冲着冲着,就一头栽落地面,再无声息。
有人冲上城头,迎面一杆长枪刺来,情急之下拽住枪杆,敌兵手一松,此人跌跌撞撞,惨叫着坠落城下。
有人手持刀盾,还没站稳脚跟,就有数杆长枪齐至,他左支右挡,最后被巨大的蛮力生生推落了下去。
有人刚想斩杀贼人,却脚底不稳,被一杆不知道从哪伸来的钩子给钩倒了,惊呼声渐渐远去,消失在了密集的人群之中。
还有人举着盾,生生被大刀、木棍给砸得跪倒在地。
“嘭!”木盾四分五裂。
他惨笑一声,大吼一声:“命还给大王了。”
一边喊,一边奋力往前挤,头上、肩膀上、背上、腿上不知道挨了多少下,最终血流满地。
更多的人冲了上来。
双方挤在城头,几乎没有落脚之处,就连手里的兵刃都挥舞不开,只怒目圆睁,大喊大叫,用略显笨拙可笑的动作劈砍、捅刺。
利刃入肉声不绝于耳。
惨叫声几乎淹没在了男儿挥洒热情的怒吼之中。
血迅速浸透地面,然后顺着墙面往下流淌,形成一道道可怖的血水挂帘。
城内不断有人往上增援,待看到堆积如山的尸体时骇然无比。
城下不断有人进入云梯车,然后奋力攀登,再顺着梯子冲上城头。
从远处看去,平城南城墙上几乎每一个呼吸都有十余人坠落而下,敌我皆有。
而每过一个呼吸,城头上的人数都在增加。
人挤人之下,双方已经没有任何章法了,几乎都在用最原始的本能攻击对手。
两两互相抱着滚落而下的场面比比皆是。
混战之中,也不知道捅的是敌人还是自己人。
每个人都疯了。
不亲眼所见,从来不知道一个男人可以在生死关头迸发出多么巨大的气力。
不亲眼所见,属实难以相信一个老实巴交的田舍夫能如同野兽般用牙齿撕咬敌人。
来不及后悔,无暇恐惧,更无退路。
“杀贼!”又一波人冲了上来。
这是银盔银甲的兵士,他们擅使长枪,但这会个个左手执盾,右手持刀,熟练得像是一开始就练的刀盾之术一般。
生力军的加入让城头局势陡然一变。
战线渐渐往后移动。
原本栽下城头之人现在多顺着马道、台阶往下滚落。
已经五十岁的季收一马当先,拉都拉不住,厚实的木盾用力砸在敌人身上,身体中仿佛有无穷气力一般,将一大群人直接推到了马道上。
小腿上好像被人扎了一刀,这让他愈发愤怒,直接抓起旁边一个火盆,直接盖在了那个扎他之人的脸上。
皮肉焦糊的臭味四散开来,惨叫声惊天动地。季收恍若未闻,直接一脚踹下,敌兵瞬间滚落,炽热的木炭顺风飘扬,淋得正往上冲的敌兵抱头鼠窜。
“嗖!”一箭袭来,正中胸口。
季收无力地跪倒在地。
箭矢为铁甲所阻,入肉不算很深,但他依然感觉浑身的气力在慢慢流逝。
袍泽们从身旁一跃而过,顺着马道,借着冲势直接杀入了贼军人丛之中。
季收倚靠在城墙之上,大口喘着粗气。
他想起了那一年。
胡毋辅之在河中宣读祭文,他在庙中给纤夫们分肉,一眼就看到了曾经的小兄弟赵槐。
或许,从那一刻起,就注定他要走这条路。
但他不后悔,因为此乃正路,也是他们这些低**人儿唯一的出路。
“哈哈!借尔人头一用,送梁王入洛阳当天子。”不知道从哪里生出了一股气力,他艰难地站起身,从旁边捡起一杆长枪,跌跌撞撞地冲下了城去。
身形迟缓、步履歪斜,但一往无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