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有过两个朋友。”
李月间眼神飘忽。
“一个是我师兄,一个是我的敌人。”
他听到叶无坷的话之后,脑海里就不由自主的出现了那两位挚友的样子。
是的,这两位挚友之中有一位还曾是他的敌人,他,曾是那位挚友必杀名单上的一个。
而他,也是那位挚友一生之中唯一定为目标却没有杀死的人。
叶无坷在看到李月间脸上表情的时候,就知道自己猜得没错。
去西北的时候青龙苏入夜曾经指点过叶无坷修行,那一路上的陪伴时间虽然不久可叶无坷从苏入夜那学到的东西实在是数不胜数。
不仅仅是在运气法门上的收获,还有关于江湖的了解。
苏入夜曾经说过这样一句话。
越乱的天下,高手越多。
太平盛世,真正的高手反而越来越少。
当时刚刚听到这句话的叶无坷其实并不理解其中含义,仔细思考过之后才明白苏入夜的意思。
楚末时候,天下大乱民不聊生,一品境界的高手数量却远超现在大宁盛世,而超品境界......大宁立国之后似乎还没有听闻哪个人是在这二十几年间位列超品的。
这其中有两个原因。
其一,乱世之年,习武的人越来越多,对于寻常百姓来说,已经无法将保护自己的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
而习武这种事,有师门自然会事半功倍,没有师门靠自己摸索也会有所成就,不过大小罢了。
楚国乱世,想要成就一番事业的人也越来越多,一些隐世不出的高手也开始在世间行走。
原本想报效楚国朝廷而无门的江湖客,只要投靠各方势力都或许会得到重用。
所以高手就显得多了起来。
其二,要想成为一品强者,甚至超品的绝世强者,必须要有无数次的战斗经验。
这和万人屠的大将军威名其实是一个道理,没有一场场厮杀,大将军如何会有万人屠的名号,事实上,没有一场场厮杀也不会有那么多的大将军。
要想成为超品之境的强者需要击败无数对手,一步一步走上巅峰。
比如西北太平刀门的那位老祖宗,他就是一刀一刀砍出来的超品境界。
大宁立国之后天下太平,百姓们的日子越来越好,中原之内已无战事,对外的战争数量也在锐减。
所以在大宁立国之后到现在二十几年,也只有高真一人成为新晋的大将军。
所以江湖之中也很难再听闻有谁位列超品。
百姓们的日子越来越好越来越富足,谁还愿意去做打打杀杀的事。
哪怕只是入门级的习武,日子过的富足了也多数是把这种习武当做强身健体罢了。
这也是为什么江湖之中的真正高手显得越来越少而军中高手倒是层出不穷的缘故之一。
江湖宗门都变得低调起来,在朝廷规矩之下各方的比试也都定下了点到为止的规矩。
反而是军中,能够集中人力物力财力培养新人。
叶无坷曾经想过,为何他现在所听闻的超品强者都是楚国末年时候那些就已经名震天下的人物。
后来明白,大宁立国之后也许有人位列超品但已经不想名震天下了。
这样的发展并不是说大宁的高手数量少了,一代不如一代,而是被朝廷集中起来,真正的高手都在朝廷之内,尤其是在军方之中。
想想看,当初楚国末年时候那些超品强者纵横天下留下了多少传说。
比如现在李月间喃喃自语的苏入夜。
当然也有超品强者甘愿隐姓埋名,他们会忠于一个信念或是一个嘱托。
“看来你是剑阁的人。”
叶无坷道:“苏入夜前辈告诉过我,天下剑法首推楚皇,其次是剑阁的山河二剑以及他的流星剑。”
叶无坷看着李月间那双逐渐迷离的眼睛:“当年青龙前辈曾经与你交手,你们两个三日三夜不分胜负,青龙前辈对你格外推崇,也对你的为人钦佩,所以放弃了他的任务离开。”
说到这,叶无坷脑海里一片通明。
之前有些想不明白的事,在这一刻豁然开朗。
面前这个李月间就是剑阁的人,甚至当年有可能继承阁主之位。
就因为青龙苏入夜与他打了三天三夜未分胜负证明了他的强大,但也让剑阁担心将来门主所修秘技被人泄露出去导致阁主的实力被人看破。
于是另外一个人,也就是李月间的师兄,善用高山剑法凌绝顶的那位继承了剑阁阁主。
而原本已经被定为阁主继承者的李月间销声匿迹,江湖之中再无他的传说。
“唐门是旧楚愚忠。”
叶无坷道:“而剑阁当年是两面押宝,你与青龙前辈激战三日之后,剑阁担心门主剑法被青龙泄密或是破解,于是让其他人取代了你成为阁主,而你责备安排了另外一件很重要的任务。”
“如果大宁统一中原之势浩浩荡荡不可阻挡,剑阁的阁主将会向大宁宣誓效忠,剑阁,也会成为大宁江湖之中最早归顺的势力。”
“而你则被安排到了楚国最后一个皇帝杨竞身边,由你来保护杨竞,你是剑阁的另外一个赌注,虽然对你来说这样的安排并不公平可你接受了。”
“当年青龙前辈接到的刺杀任务是杀掉剑阁阁主,你是老阁主最疼爱的弟子也是内定的阁主继承者所以代师出战。”
叶无坷缓缓吐出一口气。
“你让青龙前辈都对你敬佩有加,也为你的师父挡住了这次刺杀而你自己却失去了成为阁主的资格。”
他说这些的时候,一直都在看着李月间的反应。
而躲在屋子里的谢无章此时也听的入神了,他好像也猜到了什么。
叶无坷见李月间似乎依然沉浸在对过去的回忆之中,他继续说了下去。
“你保护杨竞,但杨竞最终身死,你与一位侍女一起在蜀中奔走募集款项,试图再组军队对抗大宁。”
“可是不久之后你们两个就发现自己只是被利用了,你们辛辛苦苦募集来的钱款全都被那些打着为杨竞报仇名义的人收入自己囊中。”
“当你们两个去质问他们的时候却险些被他们杀了,若不因为你的大河之剑......你们两个不可能活得下来。”
“失望之余你们两个向大宁军队投降,而你开始了报仇,那些背叛了杨竞的叛贼被你一个一个的杀掉,然后你和那位侍女离开了,你们到了通崃县隐居。”
叶无坷一口气说到这,他的思路已经无比通畅起来。
“你们原本是想在通崃县过普通人的日子,安安稳稳与世无争。”
“可是过了一阵子你们发现了一件不对劲的事,发现这件事的应该是你的妻子,杨竞的那位侍女......如果我没有猜错,她是唐门身份。”
李月间眉头一皱,他的思绪被叶无坷这句话打断,沉迷于过往的回忆之中的人,被拉回现实之内。
“廷尉府副都廷尉张汤将唐门宗主唐人王秘密囚禁在通崃县,你的妻子察觉到了。”
“她是唐门弟子,于是想办法将唐人王救了出去......”
叶无坷说到这的时候,眼睛里已有光彩。
“你是晏青禾的父亲。”
李月间眼神凛然。
叶无坷继续说道:“你刚才说,郡主杀了你的儿子......可是晏青禾还没死,死于郡主之手的只有晏青禾的帮手,他也是为了救晏青禾而死......所以,死去的人和晏青禾是亲兄弟。”
李月间沉默片刻后说道:“你在这个年纪能成为朝廷重臣,果然不是没有道理。”
叶无坷道:“可是不对。”
李月间微微皱眉。
叶无坷道:“若晏青禾是你的孩子,那他为何要执迷于恢复旧楚?是你把杨竞之死的仇恨给了他?可不应该是这样,如果是这样的话你与妻子当年就不会选择向大宁投降,就不会选择隐居。”
李月间忽然跨步向前:“你不必再说了。”
一剑出,如大河奔流。
叶无坷这次没有避让没有后退,他将龙鳞黑线抽了出来。
一刀落,如九天悬河。
两条奔流浩浩荡荡,刀气与剑气在这个不大的院子里肆意碰撞。
砰地一声,刀气剑气尽碎,四周遭了秧。
院子里种的花草树木不知道被斩成了多少段,墙壁上被崩碎的劲气打的千疮百孔。
刚刚才爬回到窗边想要继续看看情况的谢无章,立刻就有趴在地上,在他身子上空,碎裂的窗棱纷飞出去。
叶无坷向后滑退出去一丈多远,停下来的时候已在屋门口。
李月间却没有丝毫变化,身形依然保持在原地。
这硬碰硬的一招,显示出了两人之间的差距。
“以你年纪在一品之境几乎没有对手了,不容易。”
李月间此时隐隐约约已经恢复了几分过去超品强者的气势,隐隐约约已有当年几乎成为剑阁阁主的宗师风范。
“天下刀客能被我正眼看一看的不过两个,一是西北太平刀薛家那位,一是浪荡江湖从来都不把什么规矩放在眼里的霸刀。”
李月间看着叶无坷,这少年虽然被他一剑震退丈余,可握刀的手,依然稳若磐石。
“若你不死,你可能会是最年轻最快步入超品的人。”
李月间低头看了看自己手里的剑:“可你怎能不死?”
他缓缓抬头看向叶无坷:“我答应过她,我们四个都会好好的回去见她,彩篱已死,我怎能不带着仇人的头颅回去见她?”
他再次向前迈步:“如果不是因为这般仇恨,我不会对你这样的后学晚辈出手,大河之剑,不辱少年,我会用最快的方法杀了你,不会羞辱你,况且死在大河之剑下也不算羞辱你,你不要还手了,你我之间的差距是挣扎也无济于事。”
叶无坷深吸一口气,握着他的龙鳞黑线也迈步向前。
“大河之剑不辱少年这句话说的很好,可年轻人连怜悯施舍都不需要,你一句不辱少年就想让人垂首就死?遇到点强一些的就低头受死,年轻人还怎么把江湖从你们手里接过来,等你们老死吗?”
李月间道:“我与青龙苏入夜算故识所以给你些关照,你的刀暂时还挡不住我的剑,能挡住我剑的,天下修士都算上也不多,纵然你惊才绝艳,想挡我也是十年之后的事。”
“既然明知必死,何必要斗。”
叶无坷一步一步朝着这个他从离开无事村以来遇到的最强的对手走过去,每一步都坚定的好像他家乡的那座大慈悲山。
“天下超品十之六七善用剑技,以刀入超品的少之又少。”
少年仗刀向前:“今日居然遇上了,那就请大河之剑为我淬刀!”
叶无坷跨步出刀。
这是两人交手以来叶无坷第一次主动出手,这一刀斩出的那一刻整个院子乃至于屋子里的谢无章的眼神好像都亮了一下。
砰!
尘土迷茫,劲气激荡。
院子里好像有无数个看不见的旋风一样,竟然发出那种切割着什么的剧烈的尖锐的摩擦声。
尘烟之中少年向后倒退出去,这一次他比之前倒退的还要多。
这一次,刚才纹丝不动的李月间向后也退了一步。
烟尘散去,李月间的眼神再次有些迷离,他低头看了看握着的长剑,他的剑身上隐隐约约可见裂痕。
不远处那少年胸口已有些起伏,他的龙鳞黑线是大宁皇帝陛下亲手锻造挡得住这大河一剑,可握刀的手,虎口位置,隐隐约约也见裂痕。
尘烟遮挡住了视线,没有人看清楚叶无坷这一刀和李月间那一剑是如何交手的。
可少年胸口的起伏,虎口的裂痕,还是让人明白两个人之间的差距,这差距不是天赋,不是技巧,不是能力,不是勇气,只是积累。
李月间在二十几年前就已被内定为剑阁阁主的继承者,不到三十岁的年纪就已有超品之相。
两人之间唯一的差距,就是他多活了这二十几年。
“你很强,很好,找不出任何缺点。”
他身形慢慢往前压,左手向上扬起,右手的剑在胸前横过来,双腿一前一后,这姿势像是一只即将在河边飞跃而起的水鸟。
“我从来都没有想过会对你这个年纪的人用出这一剑,你无处不好,无处不强,刀在你手里都有了与剑争锋之势。”
李月间说:“可你下一剑必死。”
“你也是。”
尘烟缓缓散去,劲气归于消弭。
“我只有一个女儿,我很保守她也是,所以若不出意外她一生只有一位丈夫,我也就只有一个女婿。”
身穿月白色长衫的中年男人在尘烟散去的那一刻站在了叶无坷身边。
“这个世上的仇恨既然发生了就不该随随便便遗忘,我一直都愿意鼓励年轻人受了欺负就欺负回去有仇必报。”
儒雅的中年男人看着李月间。
“可小的打不过了老的就来欺负小的这种事就算冠以报仇之名我也看不起,你当他身后没有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