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目相对的一瞬,庄爻微微一怔。
“姐,你什么时候醒的?”
阮舒没有回答,反问:“这几天去哪儿了?”
“出门办事。”
“什么时候回来的?”
“早上。”略略一顿,庄爻露出浓浓的愧疚,“对不起,姐,是我回来晚了!没能及时保护到你!”
阮舒看着他,眼神古井无波,不冷不热。
顷刻,说:“你在,就能阻止吗?”
好似平淡无奇的问话,却又似别具意味的探究。
四周静了静,空气里仿若有种窒息感。
庄爻的表情极为复杂,除去原本的愧疚,还掺杂了疑似自责、痛苦、心疼、怜惜、无奈……等等其他。
他觉得应该给予回应,张了张嘴,能和不能两种答案都无法说出口。
阮舒则率先淡静地转脸,转向有窗户的那一边,视线凝在那束向日葵上,换了个话题:“隋润东死了吗?”
“没有。”庄爻的字眼几乎是从齿缝间挤出来的。
“具体什么情况?”阮舒又问。作为受害的当事人,情绪可能显得过于平静了些。
“做了手术。”庄爻语气冰冷,至于“下面穿了,蛋没了”这两句,措辞太粗鄙,他不愿意脏了她的耳朵,而简单道,“人还在昏迷,没醒。”
“谢谢你的枪。”阮舒淡声。
那把袖珍手枪,还是当初他带她去靖沣找陈青洲,下车之前,他担心她危险,给她防身用的,后来一直没收回,留在她手里。
从住进庄宅的第一天起,她就藏在她的枕头底下,每天晚上枕着睡觉,为以防万一,必要时候用它来吓唬人,也可以让自己更有安全感。
犹记得刚拿到枪时,她十分坚定,自己绝对不会真的开枪。
可事实上,早在之前,她就用这把枪打穿了车窗玻璃,威胁庄爻停车送她回海城。
相距三个多月后,她又用这支枪伤了人。
第一次打车窗,她还是害怕的。
第二次伤隋润东……
她回忆当时的自己,扣下了扳机那一刹那,完全没有犹豫,只想隋润东去死。
去死……
或许她该庆幸,她没有直接对准隋润东的心脏……果不其然,但凡有了第一次,必然就有第二次,且循序渐进。
说不准,到第三次,她真的能够平静无波地杀人,如同屠夫宰牲口那般,眼睛不眨一下。
会有那么一天吗……阮舒阖了阖眼,手指在被子下轻轻蜷缩,攥住床单。自己是不是会就这样一点一点地逐渐适应,习惯……“我需要负法律责任吗?”她问。
“姐你不用担心,就算你昨天晚上真的杀了隋润东,也根本不是问题。”
庄爻的回答完全在她的预料之中。
“隋润东不是都被送来医院了?”她又问。
枪伤和普通伤区别很大,一般情况下,院方不仅会探究,而且会联系警察。
“姐,这点事儿,庄家轻轻松松能摆平。”庄爻听言冷声,“隋家也没那个胆量敢拿这种事到警察面前闹。庄家更不会给他们机会。”
“隋润芝现在人在哪里?”阮舒微抿唇。毋庸置疑,若非没有隋润芝的配合,隋润东一个人不可能做到这种地步。
“暂且被关押在庄宅的小祠堂。”庄爻斟酌着说,“毕竟是家丑,也对姐你的名誉有伤害,所以庄荒年没有大肆惊动族亲。他说等姐你醒来以后,来问姐你的意思。如何处置,全凭姐做主。”
“不要拿这件事来烦我。爱怎么处置怎么处置。”阮舒拒绝,转瞬跳话问,“荣一人在哪里?”
“病房外面守着。”
“麻烦帮我叫他进来。”阮舒神色颇为疲累。
庄爻目光深深凝注她,指了指病床头:“家里的佣人给姐熬的汤,姐你一会儿记得喝。”
“嗯……”阮舒应得似有若无。
庄爻一声不吭地离开。
不消片刻,病房的门重新传来动静。
荣一进来后停留在门口,却是站定不动:“大小姐……”
自责和愧色毫不遮掩,脸上分明写满类似“我无言面见您,我该以死谢罪”的表情。
阮舒并没有怪罪他,只朝他有气无力地伸出手臂:“我想起来。”
“好好好!”荣一这才立刻三步并作两步迅疾行来,小心翼翼地扶她坐起,并往她的后腰塞好软枕。
阮舒吸了吸塞得厉害的鼻子:“我感冒了?”
“是的大小姐。”荣一心疼得眼眶发红,“隋润东给下的药,药性不是特别厉害。医生给大小姐您打过针,没事了已经。就是您冲了冷水,还吹了冷风,烧到今天早上七八点刚退的。”
药性不是特别厉害,阮舒早有感觉,至少比起很早之前谭飞喂药给她后她的全然断片儿的反应相比,确实挺弱的。所以昨晚她的意识得以保持一定程度的清醒,不单单靠她的个人意志和厌性症的作用。
“你呢?你没事吧?”她关心荣一。
荣一当即狠狠地甩自己两个大耳刮子:“是我疏忽大意!是我保护不周!”
一记起那碗醒酒汤是他亲自监督她喝下的,他就恨不得抽死自己!
他下定决心:“往后大小姐您的吃喝,我再也不假手他人了!”
阮舒没有怪罪荣一。
也怪罪不了荣一。
早些时候刚住进庄宅,其实方方面面都特别谨慎小心的,自然包括最重要的饮食,荣一最担心出问题。
但她清楚自己目前在庄家尚存利用价值,考虑到闻野暂时不会令她出事,她也想不到有什么可做手脚的。加上彼时见荣一人手不足,每天要盯的事情太多,太累人了,所以主动减轻荣一的负担,让他无须浪费太多时间在琐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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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三个月以来,庄荒年和隋润芝也确实不曾有动作。更是叫人放松警惕,今次才给了隋润东可趁之机。
如此追究起来,非得怪罪,反而要怪罪她自己。
敛下心思,她细问:“你昨晚在我的卧室外出什么事了?”
“回大小姐,我也不太清楚我怎么就被放倒了。”荣一皱眉,既赧然,又费解,“我只确定,隋润芝让佣人给我送上来的食物,我惯例一口都没动,全偷偷倒掉了。所以肯定不是在饭菜里动手脚。”
她的饮食,她不让荣一费太多精力,但荣一自己还是非常小心,生怕他出事她身边一个人都没有,因此吃喝其实从不用庄家的,只做表面功夫。
阮舒凤眸轻轻一狭,掩下眸底浮出的冷意,只说:“回去再仔细琢磨琢磨异常。以后再加强防备,不要重蹈覆辙。”
“对不起,大小姐。”荣一又一次道歉。
阮舒并不希望他没完没了地自责下去,揉揉眉骨,转开话题问:“我什么时候能出院?”
“大小姐多住两天,我让佣人给您换了间卧室,家居摆设也全部换新,还没捯饬清楚,我亲自监督。”荣一的嗓音压抑着冷意和火气。
阮舒目光微微涣散两秒,再凝聚,曼声:“谢谢。”
感激他的细心和周到。
那个房间她确实不愿意继续住了。
“这两天公司的文件,需要我过目的就让秘书送来这里。你回头帮我把电脑带来,万一要开会。”
荣一点点头。
阮舒记起来问:“庄家码头的事呢?还没消息?”
荣一原本也正想汇报:“当时宋经理在办公室里和大小姐您说,会回收货仓不再租赁给青门。但据我们的人观察,他们好像并没有要撤出庄家码头的迹象,两个堂口的气氛貌似也不若前两日紧张,所以两位堂主可能已经找宋经理沟通争取过了。”
“沟通争取过了?”阮舒修长的眉尾轻挑。
“等一会儿我联系九思,问九思确认。”荣一说。
“也让秘书去给码头那边的子公司去个电话。”阮舒泛出哂意,“宋经理不是说会给我一个满意的交待?问一问,他的‘满意的交待’何时能出来。”
“好的大小姐。”荣一应承下,然后示意病床柜上的炖汤,“大小姐,你先吃点东西吧。”
阮舒没有拒绝:“好。”
差不多喝完汤的时候,病房里却是迎来了庄荒年。
呵,都已经叮嘱庄爻让他别来烦她了,结果还是不顶用?
阮舒放下碗勺。
庄荒年鬓边的两束白头发梳得一如既往整齐,表情全兜着关心,盯着她一番打量:“姑姑可安好?身体是否还有哪里不舒服?一定要全面检查清楚。”
“你看我安好不安好?”阮舒反问。
庄荒年长舒一口气,旋即露一抹自责:“姑姑受惊了。竟然令姑姑在家里遭到算计,荒年实在愧对姑姑,更没有脸面再见庄家的列祖列宗!”
庄家的列祖列宗真忙,动不动就要被挂在嘴边……阮舒没什么好表情地说:“二侄子也受惊了,我的卧室里到处血淋淋,怪吓人的吧。”
“荒年哪里受惊不受惊?姑姑没事才是最重要的~”庄荒年眼里带痛惜,“万万没想到,大嫂和隋老弟,竟为了一己私欲,鬼迷心窍,对姑姑做出这种事!”
阮舒神色嘲弄:“帮我向大侄子媳妇道歉,我不小心断了他们隋家的命根子。”
“姑姑不必做任何道歉。”庄荒年表情肃然,“是隋老弟自作自受。这是隋家的命。他们既然敢这么做,就应该为此付出沉重的代价。”
阮舒斜斜睨他:“我以为你要继续偏袒隋家。”
“偏袒隋家?”庄荒年颇为意外似的,满副不明所以的表情,“姑姑何出此言?”
将隋家的行为归结为“一己私欲,鬼迷心窍”,这些形容词难道不是有减轻他们“罪行”的嫌疑?掂着心思,阮舒淡淡说:“劳烦二侄子为了我的名誉,不与族人声张此事。”
庄荒年轻轻叹息:“姑姑是女人,女人的声誉自然是最重要的!”
“是么?我怎么没觉得声誉有多重要?我以前在海城是什么个样子,二侄子不是一清二楚么?”
她的话语听在庄荒年的耳中,大约成了自暴自弃,他有板有眼地宽慰:“姑姑你不能这么说,以前你吃的很多苦,都是身不由己。现在庄家能护着姑姑的地方,当然要护着姑姑。”
阮舒神色不起波澜,虚与委蛇至此貌似也没什么可再接话的,便问:“还有其他事?”
逐客的意思昭然。
庄荒年听出,识趣道:“听说姑姑醒了,荒年先来问候。不打扰姑姑休息。等姑姑回家,我们再处置隋家。”
“不用等我回家了。二侄子不是心心念念要护着我?那就交由二侄子你处置。”阮舒掀嘴皮子,“而且这事我也不方便出面,庄家和隋家毕竟联姻多年,我莽莽撞撞地给自己出气,给破坏了两家的‘友好关系’,那多不好?”
这话她不是随口说说的。
依照目前她对隋家三姐弟的所有认知,不认为三人是多难搞的主儿,连这次下药,手段都低劣得没太大技术含量。
貌似……段数并没有高到哪里去。
她相信庄荒年如果要搞他们,应该不是件太困难的事情。可先前在继承权的问题上,庄荒年看起来又好像与隋家势均力敌。
或许可以理解为他不动隋家,不是没能力动,而是因为没有动隋家的必要。
但在经历过相亲大会,尤其此次隋家的所作所为,分明影响到她这位庄家家主是否能够生出他所希望的庄家下一任继承人,照理该妨碍到他了,她从他的言行中却隐隐感受到他对隋家的宽容。
宽容……?除却利益关系,她暂时想不到还能有其他什么理由。
却听庄荒年道:“姑姑怎么还担心方便不方便?你是庄家的家主,如今隋家做出这种事,姑姑要怎么出气都是理所当然的,没有人敢置喙姑姑。”
“我也不敢越矩代替姑姑处置庄家家务,能做的仅仅是协助姑姑。一切都等着姑姑亲自定夺。”
阮舒不动声色地轻蹙一下眉心。
很明显,庄荒年在推托,不想直接沾手。
是不愿意惹麻烦上身?
她没有头绪,心思转悠着,也不接,而是道:“我不想再见到他们,让我自己恶心。如果二侄子你不愿意代劳,就直接把大侄子媳妇交给族里的老人。她和隋润东干过什么腌臜事,尽管告知大家好了。公道自在人心。”
“至于我的名誉,根本不是问题。反正我已经相过亲,对象也有了,不怕没找落。难道梁道森还敢因为这件事嫌弃我不成?况且这都什么年代了,难道庄家还存在封建落后思想讲究女人的贞操?”
“那自然不是。”庄荒年摇摇头,轻叹一口气,“我还是那句话,终归是心疼姑姑……”
阮舒轻哂。
庄荒年最终还是应了:“既然姑姑摆明了态度,那荒年就按姑姑所说的,把大嫂交由族里,按族规处置,最为公允。”
“辛苦二侄子了。”阮舒悠悠。
“姑姑哪儿的话?”庄荒年躬身,继而提及,“这一次,多亏道森发现异常,连夜来找我,我才能赶到。也是道森送姑姑来医院打的针。”
“昨晚道森的反应,是真对姑姑上了心,也是真的关心姑姑。荒年很替姑姑感到高兴,姑姑有眼光,也和道森有缘,才能在相亲大会上相互看对眼。”
阮舒淡淡一抿唇:“应该还是我反过来要感谢二侄子,把关把得好。”
“姑姑喜欢才是最重要的。”庄荒年欣慰地笑眯眯,说,“我已经告诉道森姑姑醒了,多半他一会儿也是要过来探望姑姑的。姑姑也确实该让庄家的佣人和身边的保镖认认他的脸,别妨碍了你们两人往后的相处。”
“二侄子的细心和体贴无人能及。”阮舒微扬下颌。
庄荒年告辞离开。
阮舒蹙眉坐在病床上,琢磨着他的滑不溜秋。
荣一从外面进来,把最新了解到的情况汇报给她:“大小姐,东西两位堂主昨晚就和宋经理约过吃饭,如我们所判断,双方确实已经谈拢,而且都在拟新合同了。”
“我刚打电话从公司秘书那里了解到,今天走流程的一批文件里,就有份从码头子公司来的,因为大小姐您这两天病假,所以可能绕到副董那边去。”
阮舒面无表情:“宋经理怎么说?”
“宋经理去外地出差,明天下午回,暂时无法来见大小姐。”荣一告知。
阮舒冷笑:“所有的文件都不要绕,递到我这里,我亲自处理。尤其码头子公司的那一份。”
…………
“老大,”栗青瞅着空隙,蹿到傅令元的身边,把手机递到他跟前,“这是半个小时前九思和荣一对话的消息记录。”
傅令元接过,滑动查看其中的内容,湛黑的眸子越来越晦暗幽深。
两位堂主在这时回了来,神色颇有些焦虑:“傅堂主!”
傅令元暂且把手机交还给栗青,转回身来时已换上一贯的闲散表情:“怎么了?”
“和庄家码头的新合同,今天可能走不完流程。说是卡在庄家董事长手里了。我刚和宋经理联系过,宋经理说终归是因为之前斗殴事件受到关注,所以庄董事长特别留意记挂在心了。宋经理今天在外地,明天才能去见庄董事长,帮我们周旋。”西堂主愁眉,“昨晚宋经理说过,这位新董事长不是好伺候的主儿吧?”
傅令元眸子微眯一下。
东堂主并没有西堂主那般悲观:“宋经理的话,我们还是只听七成就好。他如果不把事情故意夸张难度,怎么好和我们谈更高的筹码捞更多的利?”
“反正我之前听着就没太当回事儿。不过是个年纪轻轻的女人,坐在那么高的位置上,能办成什么大事?”说着,东堂主稍降低音量,“不觉得特别像大人抱着小孩子上龙椅玩吗?”
“嘘——”西堂主稍显紧张地做了个打住的手势,“还是不要议论庄家内部的私事。”
旋即西堂主扭回头看傅令元,接上前头话:“傅堂主,抱歉,这样一来时间又得有所耽搁。”
“我无所谓。”傅令元笑笑,耸耸肩,“我近段的时间全都安排在你们外地的几个堂口,多呆两天就多呆两天,我把接下来的行程稍作调整便可。最重要的是能把和庄家码头的这次小危机彻底解除。”
…………
下午,阮舒在荣一的陪同下,从医院的后花园里散步回来。
快回到病房时,原本等在门口的人忽然朝她冲过来。
伴随着刺耳的咒骂和喊叫:“臭丫头!贱人!都是你把我二哥害成那样的!你把我姐放出来!你没资格关押我姐!你给我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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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来人根本没能冲到她跟前,便被荣一拦住了。
阮舒停住,凝睛。
才发现原来是隋润菡。
荣一光是拦着,并没有对隋润菡动粗,约莫秉着男人不打女人的原则,也或许因为隋润菡并无战斗力,不值得到他拼武力的地步。
然而他显然低估了一个女人撒泼的能力。
隋润菡抓他的脸,揪他的衣服,又捉起他的手臂,如同啃猪蹄一般,张嘴便一大口地咬上他的皮肉。
荣一吃痛,这才不管不顾,狠狠地一甩手臂。
毫无意外地,隋润菡整个人顿时飞出去。
阮舒看得分明,有半秒钟的功夫,隋润菡的身体轻盈地完全腾空。
转瞬,她后背重重地撞上墙,掉落在地,痛苦地哀嚎、咳嗽。
“姑姑!”
紧随其后慢了两步的人飞快地冲过来。
其中那个女人紧张地一阵问:“姑姑?你摔哪儿了?有没有受伤?严重不严重?”
继而抬头直指荣一:“你怎么可以打女人!”
荣一岿然不动地护定在阮舒跟前,不予理会,表情像写着“我是打女人了又怎样?”。
他的高大魁梧和满面凶相还是非常有震慑力的,女人瑟缩一下,没再吭气。
隋润菡倒是挺坚强的,踉踉跄跄地从地上爬起来,又要冲过来:“我和你们拼了!”
男人忙不迭拉住隋润菡的手臂。
女人则抱住隋润菡的腰,劝解:“姑姑!姑姑!你冷静点!有话好好说!你不要这样子!”
“你难道没看到你叔叔成什么模样了吗?!罪魁祸首就在眼前!你要我怎么冷静!”隋润菡又哭又喊,使劲挣扎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