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辅国抽出那金黄色的碎布,打量着上面的字,略加沉吟后道:“这圣旨是假的。”
“什么?”罗吉大惊。
他们为此躲藏了十多年,小心翼翼地收着这份圣旨,就为了有一天可以作为证据,从没怀疑过它的真伪。
因为郭解当年是大皇子的亲卫长,也算是其心腹,若不是真的皇帝授意,他怎么可能敢背叛大皇子?
“胤朝四海九州江山大印乃是上古神玉由宗师神匠打造,内含生生不息之龙气,凡纸盖上一印,也会有灵性印记。你这残帛虽然看似是出自宫中,可其上没有江山大印的加盖,自然就是假的。”梁辅国十分笃定道。
“这……”罗吉目光震动,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们虽然在宫中任职数年,可从没亲手触碰过圣旨,也没有那么高的修为,能察觉到其中的细微灵性,对于这件事并不知晓。
若是一切为假,都是外人的阴谋算计,那他们几个当年岂不是就做了错误选择?
正应该将此事告知大皇子,让他早做提防,也可以上报皇帝,惩治奸人……也许一切就都不会发生,这十几年的躲藏也都没有必要。
他也不知道该迷惑还是该懊悔,茫然地看着梁辅国,好像失去了所有力气。
梁辅国又道:“虽然圣旨为假,但是这一桩陈年旧案还是扑朔迷离,那一支队伍除了你们几个提前逃脱的之外,没有一人归来。其中真相,还待查明,你如今是唯一人证,又已经被有心人注意到,想隐姓埋名怕是不简单,就先留在刑部吧。”
“好。”罗吉点点头,又问道:“可是……若这圣旨是假的,为什么还会有人追杀我们?我还以为是大皇子又回来了,他认为我们与其他人一样背叛了他……”
“也许这份假造的圣旨上有什么线索,会暴露伪造它的人的身份,他们害怕这份圣旨重现人间。”梁岳分析道:“所以还是将伱们手里的证据都收回去更加稳妥。”
“原来是这样吗?”罗吉又略有些失望。
看来他还是希望大皇子能够活着。
“真相如何还待调查,你就先安心待在这里,刑部内绝对可以保证你的安全。”梁辅国道。
“左相大人……”罗吉思忖了下,又道:“小人还有一个不情之请,若是要在此间常住,能不能将我家眷也接过来?否则离家日久,我怕她们担心……”
“可以。”梁辅国颔首应下,“刑部这内院虽然不大,住你们一家还是没问题的。”
“多谢左相大人!”罗吉当即感激不已。
梁岳则是微妙地笑了笑,“左相大气,罗师傅和他的二十七个家眷都会十分感谢您的。”
梁辅国一皱眉,“嗯?”
……
刑部的内院里住的主要是一些罪名尚未明确的犯官或者需要保护的重要人证,地方确实算不得大。最近和礼部、吏部争斗,已经押了很多犯官在这里,空出来的院子并不多。
梁辅国让打扫出三十人住的地方,属实让刑部的官吏们一阵头疼。
不过这毕竟是小事,不值得左相大人操心,在离开院落以后,梁辅国开口道:“梁岳,你怎么看?”
“左相大人,我觉得此事必有蹊跷。”梁岳流畅地接道。
梁辅国白了他一眼,有蹊跷还用你说了?
梁岳笑道:“你说圣旨是假的,应该只是为了安抚罗师傅吧。盖了江山大印的圣旨一定是真的,没盖大印的圣旨却未必是假的……”
罗吉毕竟只是禁卫,不熟悉官场规则,尤其是皇帝的手段。
有些时候,一些不太能上得了台面的命令,皇帝会派人用口谕私下传信;而若是需要取信于人,必须一张圣旨,那就给一张没有大印的。
这样别人看了圣旨会去办事,如果事情暴露了,那就可以说这圣旨没有大印,是假的。
不是每一张圣旨都会加盖江山大印。
“但是这一张虽然还未能证实,我却觉得多半为假。”梁辅国道:“当年大皇子年少英武,秉性酷似陛下,深得陛下宠爱,他绝不可能通敌叛国,陛下也不可能有杀子之心。”
“咳。”梁岳笑了下,道:“有些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梁辅国又瞪了他一眼:“少卖关子。”
梁岳悻悻说道:“当初在福阳公主府时,我无意间听她说过一个事情,当然我不知道真假啊,只是听说,有问题可以去找她追究……”
说着,他便将听说的大皇子和小**事情说了一下。
福阳公主现在应该已经烂到骨膜了,应该也不会介意别人去找她追究什么。
梁辅国听完,也是沉默了一会儿,方才道:“大皇子心智坚毅,不应该为女色犯下这般大逆不道之罪……但若是叶妃,也未必没有可能……”
这话说的梁岳更加好奇了,那叶妃娘娘究竟是有什么魔力,居然让梁辅国都这般评价。
见他疑惑的神情,梁辅国道:“其实胤国与云乡国之战,若细究其缘由,也是因此女而起。”
“胤国攻打云乡国是为了抢夺叶妃?”梁岳讶异道。
“这当然不是。”梁辅国道:“叶妃原名是莫展颜,云乡国相莫云峰之女。她自幼便与云乡国左将军之子淳于复青梅竹马,二人早早就定下婚约。”
“可十四年前,云乡国君在一次宫中饮宴时,见到莫展颜之美色,顿时下诏要将此女纳入宫中,莫家和淳于家都反抗不得。”
“淳于复年少时曾来剑道书院求学,他当时的先生后来在朝中官至右相,也是我与宋知礼的老师,就是当年的沈相。”
沈相的名头梁岳听过,三朝元老,也是西北大战时在位的右相,帮登基初期的牧北帝将朝政打理得井井有条,同样功劳极大。
在大战之后沈相年迈,可是因为没有合适的继任者,牧北帝一直强留他在右相任上干到了七十几岁,后来因病才不得已放他归乡,没两年就去世了。
他闲暇时也在剑道书院执教,现在朝中很多重臣都曾受过他的教导。
不过他的儿子并没有入朝为官,却是牧北帝的发小好友,便是有“天下第一聪明人”之称的沈归藏。
“淳于复为了报复云乡国君,北上来到龙渊城,由沈相引荐入宫面圣。”
“他当日在宫中声称,云乡国君找到了传说中的仙种,悟道树,还送上了一枚新鲜的悟道树叶。”
“嗯?”梁岳面上表情淡然,内心却是微微一动。
人可以说谎,却不能变出一枚新鲜的悟道树叶,莫非这树曾经真在云乡国出现过?
“淳于复称此物就得自云乡国宫中,云乡国君抢夺了他的未婚妻,才以此物来补偿他。云乡国还暗中在皇宫内培养大批强者,想要在有朝一日底蕴足够以后北上,夺取胤朝江山。他愿意取来云乡国城防阵法图,为大军带路攻破云乡。”
“而他只要攻破国都之后,夺回莫展颜。”
“后来云乡国之战并不顺利,也有一部分原因,是云乡国的强者数量的确超出预期。最终一路直破国都,也少不了淳于复引路的功劳。”
“但此战过后,淳于复却消失了,其中发生了什么不为人知。”
“莫展颜的确是被带回了龙渊城,可后来却由老将叶天阔收为养女,改名叶展颜,不久之后入宫成为了叶妃。”
听他这样说,倒也不难猜那时候发生了什么。
无非是牧北帝许诺给淳于复,胤朝拿下云乡国与悟道树,便将莫展颜还给他,让他二人双宿双飞。
也许是因为没有找到悟道树,也有可能是因为牧北帝自己见色起意,总之没有实现这个约定呗。
如此说来,按照胤朝规矩,叶妃原本应该叫莫妃?
究竟得是多美貌的女子,能将大江南北、老中青三代,全都迷得神魂颠倒。
梁辅国讲述的这些,也大多是宫廷秘辛,外界可从来没有流传过云乡之战的起因,居然是因为一个南国男子的报复。
如此一来,两个人对齐了信息,倒是将叶妃的轨迹拼凑上了。
梁辅国给他讲这个,表达的意思应该是,大皇子不是好女色和大逆不道的人,但若是叶妃,也不是没有可能。
而陛下也不讨厌大皇子,也不会干出杀子的事情,但若是因为叶妃,也不是没有可能……但梁岳听了以后,除了满足八卦之魂之外,还另有一重思考。
自己的父亲和那么多两国将士都在那场战争中战死,战争的起因居然是这个,想想真有些不值。
如果愚昧一些,会说一句红颜祸水,将所有罪责怪到女子身上,可如果抓住问题本质……
真正该死的是那些私欲过重的上位者才对。
如此一来,看向眼前梁辅国的目光就更加钦佩了,都说陈素是梁辅国借来的一把刀、刑部是梁辅国最锋利的刀……诸如此类。
可梁辅国又何尝不是平民百姓的一把刀?
和这些虫豸一起,怎么能打理好国家?
砍就完事了。
……
与此同时,临门街的小酒馆之内。
大虎靠着门柱,拿着一封信,说道:“军师说他已经下山,不日就要抵达龙渊城。”
“淳于复?”祝南音微微皱眉,似乎有些不太喜欢这个人,“他来做什么?”
“上面说是因为近来神都朝堂上的纷争,好像朝中左相和右相对立起来了,军师想来掺和一下。”大虎扫过一眼之后,概括了下。
“我前两天也听来喝酒的人说了。”二虎道:“好像是因为科举的事情,左相和右相斗得很凶,大家都支持梁辅国,我也觉得他不错,杀了很多狗官。”
他们之所以选择酒馆作为据点,也有这个原因。
什么人最喜欢高谈阔论?
自然是喝了酒的人。
一个平民百姓喝了酒便有七品官的架势,一个七品官喝了酒便有一品大员的气魄,指点江山的时候什么都敢往外说。
听来的消息虽然真真假假,但总有些是有用的。
祝南音思索片刻,道:“淳于复此番下山,想必是要趁着这次机会,帮宋知礼压倒梁辅国。”
二虎疑惑道:“为什么?咱们这阵子一直都听人夸梁辅国,咱们反而要帮那群狗官对付他?”
“笨啊。”大虎白了他一眼,道:“梁辅国是好官,剩下的都是狗官,如果你还是普通百姓,自然要支持好的。可是咱们是山贼啊,跟朝廷是敌人,自然是要支持坏的。”
“唉。”祝南音微微叹气,“是这个道理,而且前阵子听闻梁辅国大张旗鼓去见过唐嵬,如果他得势,很可能重新启用唐嵬,山上对这个很忌惮。”
这些年唯一险些给霸山造成灭顶之灾的,只有当年的唐嵬。
要说霸山上下最怕的人,军神唐嵬绝对排第一。
好在神都朝堂的人也很忌惮他,这些人一直压制着唐嵬不让他带兵,一旦梁辅国大胆用他,那只怕霸山第一个就要遭殃。
作为老对手,霸山的人知道唐嵬也对那一次的失利耿耿于怀,他可是连封号都讨要的“霸山侯”。
二虎仰头思考了好一会儿,才道:“对哦,作为敌人自然要支持坏的那个。”
大虎瞥了眼窗外,突然说道:“那小子回来了。”
“不管怎么样,先和梁辅国的儿子搞好关系,总是没错的。”祝南音从背后取出一个包裹,“我先去了。”
说罢,她抱着包裹匆匆走出小酒馆。
此时前方一个身影策马刚好经过,她快走几步,上前唤了一声,道:“师兄!”
“嗯?”前方马上的人回过头,正是梁岳。
梁岳见是祝南音叫住自己,便心中戒备,翻身下马,问道:“老板娘,怎么了?”
“你怎么还叫我老板娘啊?”祝南音笑了笑,“都说了咱们是师兄妹。”
“师妹。”梁岳只好叫了一声,在玄门里他都是最小的,骤然有个师妹还怪不适应。
“前两天听李大娘说她正准备给你做两件过冬的袍子,我想那普通布料你肯定穿不惯,正好昨日见到上好的云纹凤锦,我就按你的身形大概做了一件。穿上这个啊,你别说是去霜北城,就算去玄冥海都不会冷了。”
祝南音热情走前,打开包裹,赫然是一件做工精致的衣袍。
“师妹,这就不用了吧……”梁岳推道:“我一身修为,如何会冷?”
“哎呀,我辛辛苦苦做的呢,怕赶不上你出发,还是连夜赶工的。”祝南音皱眉道,“你就穿上试试,看合不合身。”
说着,不顾梁岳阻拦,就将袍子给他披上。
“好好好,我自己来。”
盛情难却,梁岳只好不让她上手,自己披上袍子试了一下。
真别说,还挺合身。
这锦缎内含火灵之气,稍一流转,便通体暖融融,当真不错。
但梁岳谨记着师尊的教诲,不想与她有过多牵扯,便说道:“师妹你告诉我这料子值多少钱,我把钱补给你吧。”
“师兄说的什么话?”祝南音顿时不悦道:“师父让我们多加亲近,我这才与你做身袍子。你若是这般生分,那我可就生气了。”
“这实在是不好意思嘛。”梁岳道。
祝南音笑着一扬眉,“你就当是师妹为你夺城之战助威,到时候打出咱们师门风采!”
说罢,不等梁岳再开口,她就自顾自转身离去了。
“诶……”梁岳看着她袅袅娜娜的背影,也不好追上去再归还,只好转过身先往家里走。想着到时候将袍子留在家里,让娘亲找机会归还给她吧。
结果没走出几步,一抬头,就见一袭白衣站在平安巷子口,霞明玉映,分外惹眼。
“闻师姐?”梁岳惊喜道:“你回来啦。”
“是啊。”闻一凡嘴角似乎噙着淡淡笑意,是梁岳极少见的神情,就听她说道:“你这新衣裳穿着蛮好看。”
呀。
坏了。
梁岳回头一看,小酒馆距这里不过几十步,想必刚刚自己和祝南音拉扯那一幕,都被她看到了。
在自己感觉是拉扯,在闻师姐眼里,怕不就是拉拉扯扯啊……
他忙说道:“方才她硬给我披上的,我说我不要,她非让我穿。”
天冷了硬给你加件衣服这种事情,还真会发生啊?
梁岳突然就理解了某些古人。
原来师父说私下不要跟这小师妹打交道,说的全是对的!
早上好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