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栖春山 第三百四十八章 戏弄

她的眸底,有深深的悲哀与浓烈的怨憎:

“难道,我这样活生生的一个人,就只有生育的价值么?”

“你知道,我生产时,有多少人的眼神,像一头饿狼一样吗?”

“他们等着我生产,盼着我生产,只想这个孽种呱呱落地,好实现他们长生不老的愿望。”

她好似陷入了回忆,凝望着窗外那颗松柏:

“可那红红的一团,皱皱的一团,真正落了地,还没等我掐死他,他就哭了,哭声那么嘹亮,那么凄惨……”

“好像知道……我会掐死他一样……”

“我就迟疑了……”她神色怔怔,似哭又似笑,肩膀和脊背不停的颤栗着,“那么一小会儿,怎么就……叫他活下来了呢。”

她说完这句话,似乎整个人都卸下了力气,别过脸去,只偶尔发出细弱的泣声。

陆温不语,只紧紧攥拳,心头沉闷无比,仿佛钝器狠狠敲打在她的心口上。

她终于明白了,为何谢行湛不愿云皎见到自己的母亲。

若宋兰亭与乌时瑛永不相见,母亲这个词,在他心中,至少是温暖的,惬意的,另人愉悦的。

不知内情,便可从自己的脑海里,构建起太多太多未知的快乐。

真相太过残忍了。

乌时瑛不喜欢她的两个孩子,甚至厌恶他们,恨不得杀掉他们。

遍布血痕的骇人面颊,灰旧脏污的僧衣,都预示着乌时瑛,在燕王的极端囚禁下,做了许多的反抗。

可惜,她的力量终究太过薄弱,整整二十余年的囚禁。

屈辱,怨恨,受困之痛,只会将她彻底击溃。

而最后,这些怒火,只会平等的施加在昭雪与云皎的身上。

她想象不到,这样拔簪刺颈,母杀亲子的场面,在谢行湛的身上,有过多少回。

她理解乌时瑛,因为有段日子,她亦被仇恨所控,日日只想索他的命。

她只知,昭雪与她一样,有太多不能舍弃之事。

可今日,她才知道,真正困住他的,从始至终,都是爱。

九儿这时在外叩响了房门,问道:“师父,您带回家的那个姑娘,又闹起来了。”

陆温朝乌时瑛行礼告退,退出房门,边走边问:“王爷可去瞧过她了?”

九儿撇了撇嘴:“师父,那姑娘刚进府时就闹了笑话,说她才是王爷明媒正娶,昭告天下的王妃,明叔只当她是个脑子有问题的傻姑娘,请了王爷去看。”

“没想到这女人一见了王爷,疯的更厉害了,使劲儿往王爷身上扑。”

陆温淡淡道:“没问你这个,只问你,王爷为她诊治了没有。”

九儿道:“王爷不胜其烦,连脉也没把,扭头就走了。”

“去请别的医官了么?”

“王爷说,这病不用把脉,也不用治,只叫咱们把她关起来就是。”

陆温眉头一皱:“关起来?”

九儿嗤了一声,说:“王爷说,关上个把月,她的疯病,自然而然就好了。”

陆温顿住脚步,长叹一声:“这像什么话,哪有把病人禁闭起来的,你再去请一名医官前来问诊,我先去瞧瞧阿蓁,稍后就到。”

九儿不敢有违,应了声,急匆匆又去了。

乌明鹤是个贤君,更是个仁君。

近些日子,颁布了好些打压世家,改革科举,利国利民的良策,以至于谢行湛政务繁忙,常常是忙的脚不沾地。

有几日,是三过家门也不入,整夜整夜的宿在内阁的值房里。

而四署女官擢选,也迫在眉睫,她日日天不亮便去点卯,日落月升之时才缓缓归家。

王府里,明叔老迈,两个徒弟又年轻,陆温无奈,只得将谢蓁便托给了陆衍,整月整月的在定南侯府住着。

谁叫南北一统,天下大定,北狄又受陆衍所率夜宴司重创,如今几人当中,最闲的便是他了呢?

小丫头已经学会了走路,软绵绵的粉脚丫,吱呀吱呀的满院子乱窜。

陆衍比她还要紧张这个小丫头,在院落里铺了一层又一层的厚绒毯,还支了天青纱帘,做了木马,秋千。

自个儿就规规矩矩的守在一侧,紧张兮兮的看着谢蓁,生怕她摔了。

谢蓁走了两步就累了,一**就跌了下去,陆衍见她累了,圆溜溜如珠如葡萄似的眼睛也烟雾蒙蒙的,显然是困极了的模样。

抚了抚她的背,准备开始哄她睡觉。

谁料陆温忽然从井下蹿了上来。

她加快了脚步,从他怀中抢过孩儿,亲了亲她肉嘟嘟的面颊。

却不料孩儿待她不甚亲近,分明困极,又被唤醒,一时愤愤,竟然呜呜咽咽的挣扎哭嚎了起来,粉嫩的小拳头还止不住的捶打着陆温的胸膛。

“呜呜呜。”

陆温一时顿住,血液如同被冻住一般,面露怆然,怔怔的望着哭的凄凄惨惨的女儿。

“阿蓁,我是娘亲……我是娘亲呀。”

谢蓁还是哭个不停,陆衍无奈,只得抱回了孩儿,轻声抚着她的背。

“阿云,她只是困了。”

好不容易才将谢蓁哄得止了泪,沉沉睡去,放回了花架下的摇蓝里去,有一搭没一搭的晃着小小的摇篮。

陆衍坐在摇篮前,埋怨似的看了她一眼,却看见她耳垂下血肉翻卷,好似被利器割了一条深红的口子,叫人看着心惊。

那唯一一点埋怨也变成了忧虑,走上前,强行将她按在摇椅上。

侯府的三名仆人极有眼色,立即就有人递来了金疮药与纱布。

“都做了母亲了,还是一刻也不让人省心,伤得如此重,怎么不包扎?”

陆温有时觉得自己还是个孩子,却莫名其妙做了孩子的母亲,本就有些怅然。

一听了这话,竟是悲从心起,一股酸涩涌上鼻头。

“不是什么很严重的伤……”

她用袖子拭了拭眼眶里蓄了许久的泪,任由兄长替自己上药,又将耳朵一整个用纱布团团围住。

“不严重,就可以不治了?像话吗?”

她自觉理亏,像只鹌鹑一样埋着埋头,低声问:“阿蓁是不是……不喜欢我这个娘亲了。”

他包扎毕,仔仔细细的打了一个结,旋即拧着眉头哄她:

“哪有的事儿,这个岁数的孩儿,谁陪她玩儿,她就喜欢谁,不然你今日就抱回王府,顺便向崇文馆休几日的学,好好陪蓁蓁几日。”

“可……”陆温有些茫然,“女官选拔迫在眉睫,我休了学,将时间都给了阿蓁,我的学业怎么办,四署的选拔又怎么办?”

她似乎有些明白了乌时瑛的怒火,悲愤都是从何而来。

社会赋予给女子的,难道只有生育孩子,抚育孩子的责任吗?

若抚育孩儿,与自己苦苦追求的事业相悖,当天平总要倾斜一方时,又该如何抉择?

如今阿蓁待她疏离,是因她没有担起一个母亲的责任。

可入了工部,入了水部司,去了泽丘,面临梅雨泼淋之势,江河决堤。

她要围水筑田,修筑水坝,疏通河道,灌溉植被,时间只会比在崇文馆精进学业更为紧张。

她思及此处,既觉亏欠,又觉心如刀割,两相难舍,原本盈在眼眶里的泪滴,终于忍不住,大颗大颗的扑簌而落。

陆衍才将将哄好了外甥女,又要来哄自家的妹子,实在一个脑袋两个大,递了帕子过来给她拭泪,又开始循循善诱:

“昭雪不是为了你和孩子,想辞去爵位,专心照顾孩子么,你又不准他辞官。”

“这下,他日日上朝,连我都再难见上几面,你又……哎,阿蓁这个可怜孩子,整日整日见不着自己的爹娘。”

他顿了顿,默默补充了一句:“要不,等你考入水部司,就允了昭雪辞官?”

陆温怔了怔,低声喃喃:“可他又凭什么为我,放弃自己的野心与抱负呢?”

天下大同,以武止战,并不是他的终点。

他要的是人人都吃得上一口饭,人人都穿得起一件衣,不再有人,因权利倾轧,被夺去性命。

诚然,这条路,是他踏着尸山血海上来的。

过程错误,但结局正确。

若有冤魂索命,索他去阿鼻地狱,她愿与他同担。

“可是阿云。”陆衍平静道,“若没有人踏出这一步,要如何,才能两全呢?”

“还记得那时你才四岁,而我也不过七岁,就整日整日的缠着家里的仆妇,问为何将军府的宅子这么大,却如此空荡。”

“檐下的风铃一响,便以为是父亲母亲回来了。”

“可每回,你我兴高采烈的去迎接他们,却只有一阵风。”

思及旧事,陆温心中再次泛起酸涩,她垂着眼,轻声叹道:“那时候,我以为阿兄很坚强呢。”

“说来惭愧。”他笑了笑,摇摇头,“那时我就蹲在将军府和王府外,盯着来往的路人,数一数这街道上一共多少人,又有几人穿的红衣,几人穿的蓝衣。”

侯府的仆从为她添茶,她将茶杯握在手中,听了兄长这话,心头郁然更是难解,手中微微一顿。

那茶水倾洒而出,溅了满手,霎时红了一大片。

那仆妇连忙伏地告罪,将头磕得扑通作响: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还请王妃责罚。”

陆温将她扶了起来,轻声道:“该死?为什么该死呢?这世上再无奴籍,你是清白之身。”

“何况你与定南侯,虽名义上是主仆,可你的命,只有你犯了北弥的刑律,他才有法子将你扭送见官,按律惩治。”

她挑了挑眉,问旁边的陆衍:“律法中,可有一条,是烫了旁人的手,就要定死罪的?”

陆衍轻佻一笑:“翠娘,还不快起来,你若实在觉得亏欠了她,我今儿留她在侯府用饭,你快将你那拿手好菜东坡肘子多做上几道,既是解了我的馋,也算给她赔罪。”

那仆妇却一顿,眼眶微红,重重叩了一首:“奴婢这就去。”

“罚你再做一道。”陆衍笑了笑,“都说了,侯府里没有主子奴婢,没有上下,也没有尊卑,只有我这个五谷不分不擅厨艺的瘸子,和你这个临松大名鼎鼎的厨神。”

翠娘被他逗笑了,抹了抹眼泪,起了身,作了礼:“侯爷,依我看,要不要给王妃娘娘再添一道通草鲜鱼羹?”

临松菜式千奇百怪的,什么通草鲜鱼羹,好吃就行,他是荤素不忌的。

陆衍道:“这后厨你说了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