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被选择这件事,让她痛苦了很久。
因为她发现,陆温的本质,还是冷漠的。
虽然,她很清醒,也很明白,一个萍水相逢的朋友,一个日夜相对的夫君,但凡脑子正常,都会选后者。
可她还是没办法,抚平自己内心的焦躁与失望。
她将陆温视作拯救她的神灵,可在对方心中,那一句“亲疏远近”,是对她忠诚的一种否定。
一直以来,她以为她们很要好。
可也仅仅。只是要好。
林玉致愣了愣,抬眼看着她:“因为她选了自己的夫君,没有选你,所以记恨上云姑娘了么?”
“倒不是记恨……”
清淡的月光透过树叶,与一团柔和的冷雾两相交织,妩霜藏于雾后,神情无人可知。
“只是不被选择,就没办法再理智的去对待……我与她的关系。”
林玉致深深一叹,冷冷道:“你药晕了双儿,本可以叫我留在房中与你一道,可为何要叫我换衣?”
妩霜握着拳,不敢抬头,羽睫低低的覆着:“玉致姐姐,我是真的希望你能先一步逃出去。”
林玉致怒道:“胡说,双儿并不在房中,你分明是怕,若我不走,会误了你的事,更怕我成了你的累赘。”
她的肩膀微微颤了一颤,嗓音哽咽:
“没有人会不爱自己的子女,只要我赌对了,我就是安全的……可前提是,你要……先将他们的注意力转移走。”
“也就是说。”林玉致漠然道,“你想用我的命,换自己的命。”
“我没有……我们两个都平安了,不是吗?”她紧紧攥着自己的袖袍,哀哀的说。
当危及关头,必须选择一个人**的话,她又能比陆温作出更好的选择吗?
这种选择,虽然很冷漠,却极理智,以命换命,先舍弃的,是不值钱的那条命。
“嗯,我知道。”林玉致望着幽深的夜色,仿佛要将她吸进去,云淡风轻的说着,“大人是官,我是民,民比不过官,所以大人是对的。”
妩霜也看向车外,只是外头冷冽的雪粒子吹了进来,随着寒风一起,剐蹭在她的面颊上,如刀割似的疼。
“玉致姐姐,我以前想,我的命,又**又烂,就是死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没人心疼,也无人在意,可现在,不一样了。”
林玉致因为她的话有些失神,低声喃喃道:“是啊,若真到了紧要关头,自然是我死,护着你活,你活下来,才有意义。”
妩霜将药瓶塞入她的手里,声音很轻:“所以啊,玉致姐姐,你走吧,接下来的路,是死是活,就让我一个人担着,你同我一道走,反而危险。”
其实林玉致本就准备将人送入了燕安,就独自一人离去的。
可此时此刻,妩霜所说的分道扬镳,是此后天南地北,一人独木桥,一人阳关道,彻彻底底的与她们分离。
她心中有些不是滋味。
她说不出,妩霜的法子不对。
只是换衣的一次试探,还是对她太绝情了些,她并非真正的心如止水,也无法做到被利益,以及不被选择,仍能不生怨怼。
她只能换了个话头,问:“双儿在哪?”
妩霜答:“她既认字,想来四署的卷面也是看得懂的,我告诉她,若想入署应试,一身戾气可不行。”
“须得按照宫廷的礼仪,寻一处洞天福地,焚香,净衣,禁言,静坐三日,摈除戾气,而后,我会原原本本将卷面誊抄下来,供她为考入四署做准备。”
“我算了算,三日已过,她应当也回家了。”妩霜抿了抿唇,轻声道,“那应试的卷面,被我压在茶碗底下,只有应了诺,她才会劝诫自己的父亲,不要再追上来。”
林玉致笑了笑:“你变了很多。”
或许她没有变,只是展现给世人所看的愚昧,软弱,人云亦云,以及将自己掩藏在玉容坊里,不显山,不露水,其实只都是保护自己的手段。
就比如,在红莲地狱时,她一直在判断,是人数庞大的男子更值得依附,还是孤军作战的郡主,更值得信任。
妩霜听了这话,指尖轻轻蜷起,眸底掠过一丝哀苦。
“或许吧。”
“什么变不变的。”一只满手是泥儿的大手,径直掀开了马车的帘子钻了进来,露出一张年轻的面容。
“还走不走了?”
外头的雪没停过,雨是夹着雪一块儿下的。
男人的鼻头冻得通红,鬓边还沾着夜里的冬露,肩上全是尚未融化的雪粒,一袭天青色的袍子下摆还染了血,像是与人鏖战过一场。
林玉致从未见过他,还以为是燕安城外那些为非作歹的乱匪又追了上来,下意识将妩霜拦在身前:
“这儿是燕安,她是湖州即将上任的县丞,你休得放肆。”
她这一动,又牵动了肩膀上的伤口,痛的她跌坐了回去,捂着伤口哀哀“嘶”了一声。
妩霜心中百感交集,眼泪迅速盈满眼眶,轻轻拉着她的手,解释道:
“玉致姐姐,这是……我的朋友,别怕。”
虽只一面,但自己酒意浓厚,混沌不清之时,迷迷糊糊出了王府,仰躺天地,若无他,指不定自己就要冻死在那场雪里。
男子长得十分惹眼,称之一句芙蓉面也是使得的,只是这一身的血气,看着必定是尸山火海里厮杀出来的。
林玉致上下打量他一眼,问:“阁下是?”
妩霜扶着林玉致,再次掀开她的袖袍,十分专注的替她上着药。
男人大大咧咧的坐下,十分懒散的抱着臂:“我没有名字,只有个代号,单字灵,你就叫我阿灵吧。”
只有夜宴司之春风卫,才以单字为代号,她入千育寮多年,虽不晓上层机密,却也知道春风卫都是些杀人不见血的妖怪,有他一路护送妩霜,自是安全无虞。
林玉致松了口气:“原来是谢大人的手下,刚才多有冒犯。”
阿灵摇了摇头,朗声道:“非也非也,我是得了陆大帅的令,特来护送大人入湖州。”
妩霜怔了怔:“是陆将军的令?可我与将军……连话也不曾说过。”
阿灵拱了拱手:“即便不受他家妹子所托,你是南朝历史上的第一个女官,将来要载入史册的,可不能随随便便,就在路上把小命儿丢了。”
妩霜心口一热,抬起眸,嗓音微微有些颤:“是云姑娘,是云姑娘,一直托你护佑我的安全?”
他先是一愣,后又笑着说:“这很奇怪么?不过王妃娘娘特地嘱咐过,这一路上少不得明枪暗箭,我只须暗中护卫,保你活着到达湖州就是。”
“可瞧着,你这柔柔弱弱的小丫头,本事还挺大,我还没出手,你俩就逃出来了。”
“那为何……”
妩霜看着他,等待他的答复。
他眉梢微挑,慢悠悠的说了一句:“哦,王妃还说过,要是树上待不住,睡榻才是正经事儿。”
林玉致皱着眉头,问:“所以,现在的春风卫,由侯爷做主?”
“是整个夜宴司,都听令于陆大帅。”
林玉致咬了咬牙,继续道:“可……”
可夜宴司的宗旨,从来不是什么万民归复,南北一心,是在封建皇权下,冲破长久不平等的束缚。
拥立夜宴司新的领导者,无疑是一种赌博。
她顿了顿,垂下眸,终究将那句没说出去的话,统统咽了下去。
阿灵唇角一勾,眼中露出崇拜的神情:“嚯,不知道你有无听过,陆大帅仅率七百人,绕过极寒之地的冰川,进入北狄人的草场。”
“最后绕到后方,夜袭北狄主帐,最后活捉北狄可汗,三日之内,又仅以七百人力,破北狄十洲,灭鞑靼三万的事儿?”
这回,连妩霜都有些惊了:“七百人,活捉北狄可汗,还灭了三万人?”
“若无陆大帅雁门关一战,将北狄人打的哭爹喊娘,夜宴司千千万万的鼹人,凭什么服他?”
“哎,我知道你在想什么。”阿灵叹了叹,“我敬重陆大帅,又不仅仅只是因为他在战场上的事迹。”
他转过头来,勾了个十分温和的弧度:“还有,刻在夜宴司骨子里的那四个字。”
“他所奉行的道,是干净,澄澈,明洁之道。”
他微微一笑:“咱们,就信他一回。”
妩霜终究还是按捺不住心中好奇,开口问:“你们说的夜宴司,是什么地方?”
二人一起回了头,绽出明媚的笑意,共同答道:“哦,是个搜罗天下奇闻的藏书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