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的前一天,他们一起看了花灯,放了孔明灯,买了糖人,吃了藕粉,看了吞刀子,胸口碎大石,变脸,喷火,火树银花,傀儡戏舞狮子。
最后,她拉着谢行湛,缠着他在溪桥下的元宵摊子上,吃了一碗又一碗的元宵和馄饨。
元宵里是流汁儿豆沙,馄饨包的是荠菜与虾仁,他咬下的这一口是滚烫的元宵,吞入的是山河与烟火。
而最后的最后,他们坐在洛河河畔,一起许下国泰民安的愿望。
陆温阖着双眸,双手合十,十分虔诚的许着愿,却也不忘了揶揄他几句:
“整日就是国国国,民民民的,那你自己呢?关于自己的愿望。”
谢行湛心里空落落的,顿了半晌才说:“……嗯,我想想。”
“先将家国大义放在一边。”陆温挑着眉,抬眸看他,“自私一点,只能许与自己相关的。”
谢行湛怔怔的问:“不许家,不许国,那……许什么?”
陆温慢慢的教他:“比如说,祝自己,幸福一生,快乐一世,无忧无虑,无病无痛,无灾无难。”
“我知道了。”
他跟着她的话,一字一字,慢慢的念着:“祝云儿,幸福一生,快乐一世,无忧无虑,无病无痛,无灾无难。”
“不行,许我也不作数。”陆温哼哼了两声,“只能许自己有关的。”
他对着溪畔柳树稍挂着的流光皎洁的弯月,许下此生最诚挚的心愿:若有来世,盼再见你。
盼自己有个来生,算不算是许了与自己息息相关之愿?
他闭着眼,浓密的睫上沾了湿润的雪,陆温看着雪粒慢慢融化,从剔透的冰晶化成了一汪泪迹。
“许了什么愿?”
“说出来,就不灵了。”
“你信天上有仙神,可以实现我们的愿望吗?”
陆温挑了挑眉,十分坦然的发问。
他唇角微弯,眉眼也柔和:“有吧。”
她侧了过去,在他耳畔轻语:“不说出来,神仙怎么听得到我许了愿。”
“你许了什么?”
“准时下值,潇洒自在。”
准时下值,是希望他,别再劳心耗神于案牍之上,潇洒自在,是祝自己,历经千帆,仍要持一颗赤子之心。
这句话还有后半句,只是她不想说,因为她想,说出来,就真的不灵了。
“无病无灾,地老天荒。”
他的声音很轻,一双眸子干净澄澈得如同一汪宁静的春水,清晰的映照她的倒影:“云儿。”
陆温听着浪涛拍打着岸边儿的声音,眼前亦是一片朦胧烟雨:“嗯?”
“云儿。”
“在呢。”
“云儿。”
“我在。”
“云儿,我的云儿。”
“昭雪哥哥,我在。”
“云儿,我的……云儿啊。”
“我在,一直都在,永远……都在。”
“云儿。”他温柔的,低低的吟念着,将头靠在了她的肩窝里,鼻尖蹭了蹭她细长的颈,“讲故事给我听吧。”
“好。”
他靠着她,最后听着她,讲了一遍又一遍,叔敖大将军,与广信娘娘,从相知到相爱,从相爱到相许,从相许到相守的故事。
他听着听着,不知为何,也融入了进去,感受着叔敖将军的满腔赤诚,广信娘**傲骨坚韧,不知不觉中,就睡了过去。
到了擢选女官的这一天,陆温早早就起了身,坐在妆台前梳妆。
谢行湛也起了身,外面还落着雪,今**休沐,不必上朝,倚在床头看她。
“云儿。”
他轻轻的唤她。
“谢昭雪。”
她没有回头,往头上别了一柄碧玉簪子,对镜照了照。
谢行湛抬头,定定的看着她,倏然说了一句:“过来,再抱抱。”
陆温回头,褪去外衫,掀起被角,乖乖的躺进被窝,埋在他的怀里:“妆不能乱。”
听了这话,他就不敢吻她了,只能收紧双臂,将她抱的更紧了些:“要在文华殿待上三日,我多备了些吃食,放在马车上。”
她伸出指尖,点了点他的鼻尖,仰头笑他:“好啰嗦呀,谢昭雪。”
“化雪日比往常更冷,我多备了两件斗篷,可以换着用。”他温声说着,“包袱在明叔那儿,今**送你。”
陆温不肯,圈抱着他的腰肢不愿撒手:“我想你亲自送我。”
他轻轻吻了吻她的鬓发,极清极轻的笑了一下:“我想再睡会儿。”
“好。”陆温看着他,怔怔的点了头。
只是不知怎的,这一整日,她都有些心绪不宁。
她想起前一夜,宫里来了旨意。
说是南北归复,万民同心,诸事顺遂,陛下见不得他如此悠闲,造了船,要送他南下,一路记载地方风情轶事,匡扶黎民,稳定民生。
是利民之善举,她平静的应了。
科考毕,还是按照规矩,要在文华殿内住上三日。
外头乱哄哄的,陆温扯了个来往匆匆的金吾卫,问他:“外头是出了什么事儿么?”
他答:“姑娘不知道?文华殿距离午门可近呢,是有人被重判了,内侍监正在行刑呢。”
陆温怔了怔,问:“是什么人?”
那侍卫道:“似乎是抓到了谋害老燕王的凶手。”
陆温的瞳孔骤然一缩:“是谁?”
“据说,是个捕蛇人。”那侍卫回忆了一下当时的情景,“凌迟处死,要刮上三个日夜,整整三千多刀呢。”
陆温心里空空的,不知怎的,心绪更加杂乱了。
三日后,她出了文华殿,来到午门。
来来往往的宫人踩在那片青石板上,还依稀可以见到那些破碎淋漓的血与肉,是如何被他们践踏的。
她走上前,伸手抚了抚,眼睛酸胀,却流不出一滴泪。
宫里的旨意下来的很快,她是女子科考的状元,只三日,一封前往水部司任职的任命就下来了。
随之去往泽丘上任的旨意,一同下达的,还有一封他亲手写的家书,字字句句,旖旎缱绻,述尽相思,言尽柔肠。
宫里的乱子平了些,清算了一批又一批的奴才,一个月后,更多力量被选入宫中。
巍巍皇权,仍是威严肃穆,不可挑衅,不可侵犯。
利民署的制度,除了一年,又增添了三年,五年,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以及死契。
泽丘,这个她终日期盼,能够一展拳脚的地方。
诸人以为她会将阿蓁留在定南侯府时,她已经收拾好了阿蓁的衣物,连她最爱的毽子,也一并拾掇进了包袱。
当诸人以为戚明微会留守临松,做个养花逗鸟的富贵闲人,抑或从了震北王的遗志,驻守祁州,守卫北境之时。
他也一并收拾了包袱,从马棚里牵了一匹马,追去了临松。
她刚来时,正值梅雨季,连日多雨,江河奔腾,水患泛滥,良田被冲垮,屋舍被淹没,无数灾民缺衣少食,只得以草根为食。
陆温到任第一件事,便是疏通泥沙。
要除掉河里的泥沙,是件难事儿,没人肯干,也没人敢拿命去干。
一则河道极宽,下了水,若雨势大涨,人则有性命之危。
二则,这是脏活,累活儿,大伙儿都是正儿八经的官身,自持身份贵重,不肯轻易下去,便要下,也是从外头唤些贫苦的农人来下。
可官是人,民也是人,轰隆水势,来的湍急,将前来疏通泥沙的贫苦百姓冲走了一个又一个。
后头,就没人敢来了。
她绑了绳索,亲自下了河道,举着铁楸,一点一点儿的将河道收紧了。
收紧了河道,雨势再大,也能将河底囤积的泥沙全数冲走。
百姓见有用,又是大人亲自下了河道去淤拔泥,都有样儿学样,就这般将十里八乡的河道又缩紧了些。
第二件事,便是修筑堤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