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正臣看着肮脏得不成样子的脑袋挂在自己手上,脏成打结成缕的头发如细绳落在手面上,一双仇恨、畏怕的眼透过发隙盯着自己,用力地咬着,嘴里还发着呜呜的声音。
“坏人已经被赶跑了,我不是坏人,不会伤害你。”
顾正臣声音柔和,心头发酸。
张赫、王臻、冯诚、李景隆等人围了过来,却又被顾正臣摆手退后。
萧成、林白帆很是着急。
嗒——
微不可察的声音,一滴血砸得老枯的秸秆摇晃。
顾正臣伸出左手,缓缓地掀开女孩额前的乱发,看着眼前脏兮兮,难掩稚小的脸,轻声道:“跟着我走吧,我当你的亲人。”
女孩紧咬着,盯着顾正臣。
血从虎口流淌至掌边,一滴接一滴地滑落。
轻轻**着女孩的头。
顾正臣柔和地看着女孩的眼睛。
呜呜声不见了。
牙齿微微松开。
女孩注视着顾正臣,眼睛里流淌出泪水,泪痕冲在脸上,犁出两道痕。
顾正臣抓着女孩的手,轻轻将女孩拉了出来,没有在意那一身破烂不堪、脏臭的衣裳,轻轻抱在怀中,力道轻缓地拍打着孩子的后背。
孩子矮小,还不到顾正臣胸口。
小声的哭泣逐渐变成嚎啕。
似乎决堤,不可收拾。
在这一片废墟,在这一片坟场旁,一群人安静地看着,守着,没人说话。
风吹过来,带着浅浅低语。
似是有人来了。
女孩退后一步,看了看顾正臣,又看向顾正臣身旁。
空无一人。
但女孩就这么看着,泪流满面地伸出手,转而身子一软,歪倒下去。
顾正臣上前扶住,看向林白帆:“将她送到船上去,让婆子给她洗洗,换身干净衣裳。”
船上有中年妇人,不少是稳婆。
这似乎不太能理解,船上一群汉子,基本上没人带女人上船,怎么还带稳婆。
事实上,这些稳婆不是给宝船上的水师将士准备的,而是给南洋诸国准备的,是用于传播先进医术、争取人心的准备。
每到一个地方停泊,船队并不是窝在码头无所事事,有采购货物的,也有传授技术的。接生孩子的技术那也是技术,南洋接生的死亡率可比大明高……
林白帆上前,抱走了孩子。
顾正臣转身看向坟场方向,香火袅袅,轻声道:“孩子我带走了,她的余生,我负责,都安心吧。”
风卷起衣襟。
“韩布政使,麻烦还请安排一些匠人,在这里刻一个石碑,写上日本怀良亲王谢罪处。”
顾正臣看向韩宜可。
韩宜可目光看向地上的骷髅头,应声道:“再加一个下跪的石像。”
广州城。
顾正臣手上缠着麻布,登上城墙,神情肃然。
韩宜可言道:“这座城在两个月前完工了,自朱亮祖之后,这里没有任何一个人死伤。”
顾正臣点了点头:“那些冤案?”
韩宜可苦涩不已,摘下官帽,露出了参半的白发:“为了一扫积案,为民平冤,我这条命差点搭进去,好在不负陛下重托,事情总算是办好了。这个时候的民心已是大定,民生凋敝一时半会难以复苏,可总可以熬过去了,明年会好许多。”
顾正臣知道韩宜可这半年多以来不容易,他是一个十分负责的人,做不完的事压在心头,睡不安稳,这白发不是一天熬出来的,而是一天天日以继夜,耗费生命点出来的。
只是民生这事,急也急不来,总需要点时间恢复。
“现在的广东官场,应该过得去了吧?”
顾正臣询问。
韩宜可拍了下垛口,轻声道:“好多了,至少——算得上清明,一时半会也出不来什么大贪巨贪,毕竟这里杀了不少官员。”
顾正臣知道,**污吏是杀不绝的,人的欲望在那摆着。
只不过,只要韩宜可坐在广东布政使的位置上,自上而下的纠察就不会停下来,**清明可以维持下去,不至于出现祸乱一方的大贪。
“征调两千百姓出海徭役的事,准备得怎么样了?”
顾正臣切入正题。
韩宜可微微皱眉:“按照水师送来的消息,布政使司考虑到出海服徭役之人应是不多,便在广州、惠州、韶州、肇庆四府发了告示。只是不成想——”
“人没招到?”
顾正臣凝眸。
韩宜可摇头:“报名的人太多了,四府超过了三万人,而且人数还在增加中。”
顾正臣为之一愣。
要知道吕宗艺在福建征调三千百姓出海服徭役时,在待遇给足的基础上,那也是费心费力,好说歹说,这才凑足了三千人。
可这广东百姓,似乎热情得过头了……
韩宜可看着顾正臣:“因为他们知道,是你要带他们出海做事。而你——是广东人心中的英雄,是他们敬重的人!现如今广东行省里,我不敢保证每个人都知道你的名字,但我可以肯定——”
“但凡听闻过东莞血案的人,都知道朝廷派遣了定远侯,一个名为顾正臣的将领去了日本,一战灭杀六万倭贼,为东莞百姓报了仇!听闻你需要人手出海干活,许多老人、妇人,催促着男人去报名。”
韩宜可想着那画面,微微摇了摇头,沉声道:“我韩宜可也是见识过世面的,也是当过地方官的,可像如今百姓踊跃,心在一处的场景,还是徭役之事,只此一次!”
顾正臣看向广州城内,不少百姓在生活里游走。
韩宜可轻声道:“这也就是没告诉百姓你来了,否则,你会被围住。”
顾正臣叹了口气:“说到底,还是愧对他们,毕竟犯下血案的倭寇还没找到。”
韩宜可目光坚定:“我相信你。”
顾正臣朝着马墙走去,言道:“我只要两千人,要有力气,能吃苦之人,麻烦布政使司选好,半个月后送至码头,我要出海,时间有些紧。”
韩宜可神情有些异样:“半个月后,可就是腊月二十五了,马上要过年——”
顾正臣摆了摆手,不容商议地说:“就半个月!”
若是能停,若是有时间停,顾正臣难道不想留在金陵陪母亲、孩子跨年?水师将士谁不想陪在家人身边,贴对联,放爆竹,辞旧迎新?
不得已时,是负重前行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