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农人这时也注意到了云清,只因云清此时的装扮很引人注目。
火红的衣裙,那种鲜艳的颜色,是如今的染色技术染不出来的。
服饰装扮很像异族,但又不完全是,上头还有诸夏衣制的影子。
可她左耳又戴着金色的羽毛饰品,如今只有异族人和奴隶才会穿耳洞,诸夏人视之为低**。
也有很少一部分贵族女子,因爱美而佩戴耳饰,却也只是佩戴,即为用其他方法将饰品固定在耳朵上,并不会真在耳垂上穿洞。
当然,凡事都没有那么绝对,偶尔也会有一两个审美独特,且处事大胆的女子会在耳朵上穿洞,但往往都会引来各种各样注视的目光,或鄙夷、或震惊、或谴责。
这年轻的红衣女郎,会是哪种情况呢?
奴隶?异族人?还是家风不止,举止不端的诸夏贵族女子?
因为这身装扮,每个见到云清的人便都会惊诧疑惑,并暗自猜测云清的身份。
而这,正是云清想要的效果。
她盯着路边田地里,离她最近的那个农人看了一会儿,微微一笑,问道:“你是在拔草吗?”
那农夫闻言,直起身子,打量着云清,客气地说道:“是的,贵人。”
云清歪了歪头,神色有些茫然:“为什么要拔草?”
农夫愣了一下,随即笑了。
贵族不事农桑,这女郎一看就是位女公子,也难怪不懂这些田间地头的事情。
他笑着解释道:“因为不拔草的话,草太多了,会妨碍庄稼生长。”
云清摇了摇头:“我不是问这个。”
农夫再次一愣,不是问这个,那是问哪个?
“我是问,你们为什么‘拔’草?”云清看出了他的疑惑,说道。
“拔”字,被她刻意加重了语气。
农夫这才反应过来,这位女公子是在问他们为何不用农具。
他指了指不远处的妻子,道:“有农具的,我们每家每户都有铁制农具使用,若是谁家中贫寒,买不起也不要紧,可以向官府借用。”
云清闻言,微微一怔,用脑内音问18866:“18866,秦朝是这样的吗?”
18866可爱的电子音在云清脑子里响起了:“当然是的!秦朝鼓励农业生产,农民可以向官府借农具,如果农具在正常使用过程中磨损,农民也不需要赔偿,只需要提交一分书面说明并交还原物就行啦!”
云清惊呆了,秦朝竟然有这样的制度!
这秦国不统一天下,谁还能统一呢?
她啧啧两声:“我历史不好,之前都不知道这回事。”
“怎么说呢,秦朝的各种制度和律法太多了,有好有坏,但让农民借农具,坏了也不用赔偿,这点确实蛮好的。”18866边说边用翅膀挠了挠头。
云清心中暗暗点头,感慨一番后,看向那个农夫,道:“为何你妻子使用农具,你却不用?”
农夫解释道:“贵人有所不知,远离谷物的地方可以使用农具锄草,但靠近谷物之处,必须用手拔草,只因锄头太大,恐伤及谷物。”
他说着,有点不好意思了:“拔草会伤手,有些杂草好似锋利的兵刃,会将手割得鲜血淋漓,小人不忍妻子受苦,这活便由小人亲自来做。”
云清笑了:“你倒是个知道心疼人的,这样很好。”
农夫干笑两声,黝黑的脸上浮现了一抹红。
云清赞许地看着他,末了又问:“那么,为什么要锄草呢?”
“啊?”农夫愣了。
他不明白这年轻女郎是什么意思,他不是已经回答了吗?
女郎似乎看出了他的疑惑,解释道:“我不是问你为何要除掉这些草,我自然知道不能让杂草在田地里生长,我是问你为何要用手拔草,为何要用锄头锄草?”
农夫彻底呆住了。
这都些什么问题?
用手和锄头当然都是为了除草啊,她既然知道种地必须要除草,为何还会有此一问?
哦哦哦,她该不会是想问,为什么用“手”和“锄头”,而不是别的什么东西吧?
那就更离谱了,不用手拔难道还能用脚拔?不用锄头,还能用嘴?
这都是些什么跟什么啊!
农夫眉头逐渐皱起,觉得这贵族女郎在故意戏耍他。
他沉着脸道:“贵人若是想找乐子,还请去城中找优伶,莫要来戏耍我这粗拙农人。”
“咦?我不是......”云清疑惑地看着农夫,似乎并不理解农夫为何会忽然生气。
农夫觉得她这反应当真是奇怪,但不想再理会,便低下头继续拔草去了。
云清眨了眨眼,表情有些疑惑,但也没有生气,继续看农人拔草,仿佛这是世间最有趣之事。
农人尽量忽略这道目光,没有再抬头。
远处其他农人们,有些一直低着头干活,有些则好奇地朝云清这边看了一眼,但没人过来。
云清安安静静看了一会儿,忽然又发问了:“请问足下,这田里种的可是麦?”
那农夫本不想理会云清,但被那声“足下”给打动了。
他一个普通农人,此生还从未有人这么客气地称呼过他,而且此话还是出自一位女公子之口。
农夫冷硬的神色慢慢消融瓦解,脸上又恢复成之前的淳朴和善,甚至还有点不好意思,站起身对云清行了一礼,说道:“是麦。”
云清接着问:“为何长势如此之差?”
如今快到麦子成熟的时候了,颜色正由青转黄,可田地里的麦苗却十分稀疏,麦穗也都蔫巴巴的,又小又干瘪,活像放大版的狗尾巴草。
“这长势很正常啊。”农夫不解地看着她。
“正常?”云清脸上露出浓浓的不可置信之色,喃喃道,“麦子怎会是这样的?”
农夫闻言,一脸奇怪地反问:“麦子不就是这样的么?”
云清陷入了沉默,她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忽然变得很差。
过了一会儿,她才又问道:“你们这里的麦子,都这样稀疏吗?”
农夫苦涩道:“全天下的麦子都是这样的。”
顿了顿,接着道:“不仅是麦子,别的谷物也这样。”
云清眉头皱得死紧:“那你们岂不是经常吃不饱?”
农夫苦笑一声,长长地叹了口气。
此时,无声胜有声。
答案显而易见。
云清震惊之余,眼里浮现一抹哀痛和悲悯。
她的目光环视过四周,一一扫过所有农夫、农妇,还有帮着拾草叶子的孩童,面上满是心痛。
随即,她看向东方,脸上有浓浓的悲愤之色。
那农夫见了,不禁觉得有些奇怪。
她为什么看向东方?她在悲愤什么?
而且,农人吃不饱是常有之事,但这女郎是贵族,必定不会缺衣少食,为何会这般哀痛?她在为他们感到悲伤?
这些不知世事艰辛的贵族,也会为他们这些黔首悲伤吗?
农夫大受震动,心中升起一股难言的情绪。
“粮食不够,那你们可能食肉?”这时候,云清又开口了。
话说完,不等农夫回答,她就语气失落地自顾自答:“肯定没有吧?连粮食都不够,又哪来的肉吃呢?”
农夫张了张嘴,又闭上了,不知道该说什么。
因为他人到中年,吃肉的次数却一把手都能数得过来。
那些肉,是村里祭祖时分到他手里的,只有婴儿拳头大的一块,还得他们一家好几口人分。
但那还是赶上了好时节,村里才有肉分,有时候天灾人祸不断,收成不好,家家户户都过得很辛苦,便连祭祖时都没有肉。
有些人从出生到死亡,可能一口肉都没吃过。
更多的人,一辈子没有吃过一次饱饭,哪怕是廉价的菽饭。
这些事情太沉重,农夫一时不知如何跟这位女公子说。
而且,似乎也没有言说的必要。
这位女公子或许只是心血来潮,来田间地头看看庄稼是如何长的,顺便因为好奇问了他几句。
女公子很同情他们,但这份同情很快就会被抛之脑后。
贵族和黔首,云泥之别。
他们的对话,只会成为女公子一次微不足道的奇遇。
农夫这样想着,便深深地叹了口气,重新弯下腰去,面朝黄土,伸出宽厚粗糙,布满老茧和伤痕,且被杂草汁液浸染成黄绿色的手,准备重新拔草。
然后,他听到了女公子温和中带着悲悯的声音:“伸出手来。”
“什么?”农夫愣了一下,身体先大脑一步动作,弯着腰,朝面前的女郎伸出了双手。
女郎素手轻拂,他的掌心便多出一个东西。
那是一个银白色的圆形盘子,似乎是餐盘,触手微凉,很有份量,上头还雕刻着精美的花纹。
那是......银!
是只有贵族才会使用的银器,他年轻时在县里当过游侠,见过贵族使用这样的餐具。
女公子为什么要给他这样的东西?是在赏赐他吗?
不不不不,不对!这个东西是怎么突然出现的?
似乎是女公子轻轻拂了一下手,它就出现了。
但这怎么可能呢?一定是他眼花了!
说不定,是女公子事先带在身上,这会儿才拿出来的。
可......可是......
农夫的视线扫过云清,并未发现她带有任何包袱,身上的衣裙也是紧身窄袖,不可能藏东西。
农夫怔住了,呆呆看着云清。
下一瞬,他看到云清的右手再次伸了出来,在银盘上方轻轻拂过。
她的手指纤细修长,皮肤白皙细嫩,指甲在阳光下闪烁着半透明的粉。
但最吸引人注意的,是她手腕上竟然缠绕着一条赤红小蛇,蛇头衔着蛇尾,蛇眸半阖,阴森诡谲,让人看一眼就头皮发麻,毛骨悚然。
而明明只是一条小蛇,但却给人无尽的威压,蛇头微微一转,信子吞吐间,让人觉得自己似乎被庞大的远古巨兽盯上了,有一种来自灵魂深处的恐惧和颤栗。
很快,这只手被收了回去,小蛇跟着离开,无形的威压才终于散去。
农夫额头上渗出密密麻麻的冷汗,整个后背更是已然湿透,一个站立不稳,就要跌倒在地。
但那一瞬间,他以一个诡异的姿势稳稳站住了,只因原本空空如也的银盘里,忽然出现了东西。
那是微红的肉块,透亮晶莹,散发着迷人的色泽,阵阵肉香扑鼻,使人垂涎欲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