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瑞背着手,探着身子,缓缓走进统筹局东南办的院子里,好奇地东张西望。
前院东西厢来来往往都是人,有书办捧着账簿、文卷,从东厢走到西厢,时不时从厢房里传出算盘扒拉的声音。
海瑞特意走到跟前,看到东厢厢房里,挂着一个个木牌子。
“庶务科”、“预算科”、“稽查科”。
转到西厢房,房间门边也一样挂着一个个木牌子,“资料科”、“条例科”、“选事科”。
每间房间里都有人,坐在桌子后面,俯首奋笔,忙着各自的事情。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啊!”海瑞笑了一声。
杨金水心腹仆人在旁边陪着笑,不敢催促。
中院相对清闲些,往来的人没有那么多,但东西厢房里也坐满了人,
这里东西厢房各挂了块牌子,分别是“审计处”和“会计科”,里面坐着的人比外院要多得多,满满当当坐了四间大房。
海瑞转头问心腹:“这前院、中院都是办事的人,那你们老爷就住在后院这一块地方?”
“是的。我们老爷说了,反正他孤身一人,这么大一个后院足够了。海老爷,你看够了吗?要不要移步,我们老爷在后院花厅里等着你。”
海瑞点点头,“好,走。”
走进后院花厅里,这里收拾得很干净,两边摆着六张椅子,上方摆着两张椅子,中间有茶几,跟一般的江南地主老财家的布置差不多。
墙上挂着两幅画,一幅《独钓寒江雪》。
据说自胡宗宪以下,**东南嫡系一脉,人人最爱这幅画,每家的客厅书房里都挂着不同版本的《独钓寒江雪》。
今日在杨金水这里又见证到,看来确有其事。
呵呵,还独钓,颇具西苑风采!
对面墙上挂着一幅《千里江山图》,都是不知名的画师所画。
海瑞背着手转了一圈,觉得简朴但不寒碜。
当然了,肯定比自己家要强,不过却出乎海瑞的预料。
阉党之流,尤其是杨金水这样备受宠信、很有权势的大太监,一出京就会放飞自我,穷奢极侈,恨不得用黄金打造马桶,用白银打造卧榻。
今日的杨金水宅院布置却让海瑞大出所料。
衙门隔出去三分之二,然后前院、中院用作办事场所,自己住在内院。
内院布置得还算简朴,但实属中等偏下,只能说算过得去。
海瑞可是在扬州监督抄查过盐商的宅院,跟那些大盐商的宅院一比,杨金水这内院花厅,真得连下人住的地方都不如。
这么一对比,海瑞感觉得出,杨金水有品味,但绝不是奢靡好物之人。
有意思!
“刚峰公,大驾光临,杨某有失远迎,失礼失礼!”
杨金水从内屋转了出来,他穿着一身水青色棉布直缀,梳了个发髻,插着一根玉簪子,白面无须,看着很爽利。
海瑞目光上下打量了一下他,目光在头上玉簪上停留了几息,很快就转到它处。
杨金水主持统筹处东南办,如此有权有势的人,要是发髻上还插着一根木簪,海瑞反倒会生疑。
这厮一介无根残疾人,居然这般艰苦朴素,所图甚大啊!
海瑞拱手笑呵呵地说道:“海某贸然打扰,还请杨公公见谅!”
“哈哈,刚峰公快请坐,上茶,上今年的春茶!”
海瑞施施然坐下,端起茶杯,掀开盖子,闻了一下香气,“嗯,不错,好香啊,果真是今春的碧螺春啊。”
“刚峰公是识货之人。此茶前天才从太湖君山产出,送到咱家。”杨金水指了指桌子上一个精致的茶罐说道。
海瑞哈哈一笑,“老夫识货,可惜总是喝不起,只能遇到机会,就这里趁一点,那里喝一点,解解馋。
今日大幸,在杨公公这里喝到了今春的一杯新茶。妙哉!”
杨金水也笑了,“能成为刚峰公今春第一杯新茶,那杨某的这罐茶叶,也算是大有其所了。”
海瑞又喝了两口,闭着眼睛,嘴巴来回地啜了几下,然后嘴唇微张,**气回甘。
“好茶,好茶!”
心腹仆人站在旁边,看着海瑞喝杯新茶喝得如此惬意,自家主人却没有丝毫反应,忍不住摸了摸桌子上的茶罐,眼神往海瑞瞥了瞥。
杨金水瞪了他一眼,出声道:“糊涂!”
海瑞放下茶杯,好奇地问道:“什么糊涂?”
杨金水答道:“咱家请刚峰公喝杯今春新茶,是人情。要是把这罐新茶送给刚峰公,就是越线了,不行!
怎么能做这么糊涂的事啊!”
海瑞昂首大笑:“杨公公果真是妙人啊。老夫的名声,又臭又硬,杨公公倒没有什么忌讳。”
“杨某心中坦荡,就算坐在刚峰公对面,也心无波澜,有什么忌讳的。杨某倒还盼着刚峰公来。”
海瑞眼睛里透着光,“杨公公盼着老夫来?大明居然有当官的盼着海某来,确实闻所未闻啊。”
杨金水淡淡答道:“前些日子,杨某知道刚峰公出了南京城,肯定会直奔松江,只是等了半个月,才等到刚峰公啊。”
海瑞公眼睛微微一眯,“哦,杨公公怎么笃定老夫一定直奔松江?”
“松江有两大害。一是世家士林嘴里的阉党首恶,欲先除之而后快的嘉靖朝汪直,就是在下;二是松江百姓嘴里,吃人不吐骨头的大老虎,徐家。
不管如何,刚峰公都要来一验真假。”
海瑞听完杨金水的话,沉声不语了好一会,捋着胡须才缓缓说道:“老夫做过教谕,做过知县,在地方转历多年,知道地方上对百姓最为酷烈的人祸就是巧取豪夺,侵占田地。
海某远在凤阳淮安,都能听到游走各地的商贾,偶尔感叹道,天下田地侵占之广,莫过于松江徐府。
徐少湖二十年阁老,挣回四十万亩良田,当为国朝第一值钱的阁老!
所以老夫必须要来看看。杨公公,可有空闲,陪老夫去华亭转转,目睹徐家虎威?”
杨金水笑道:“刚峰公召唤,杨某自然有大把的空闲。只是咱家先说清楚,徐府是杨某在东南最大的敌人,某对它也是欲除之而后快。
到时候言论有偏袒,刚峰公还请海涵。”
“杨公公果真坦荡。可否跟老夫说说,徐府为何是杨公公在东南最大的敌手?”
京城西苑勤政堂,朱翊钧在低头翻阅着文书,冯保轻轻地走进来,在书案旁站着,屏住呼吸不出声。
过了半刻钟,朱翊钧无意抬头,看到冯保站在一旁,点点头:“冯保来了,有什么事?”
“殿下,刚峰公去了松江。”
朱翊钧一愣,往座椅背上一靠,仰头看着屋顶,“海公,终于去了松江。其他人知道吗?”
“刚峰公行迹非常隐秘,锦衣卫帮忙设了许多迷阵,外人以为他去了苏州湖州。只有东厂、锦衣卫”
冯保迟疑了一下又说道:“杨金水应该也知道。”
“东南是他的地盘,孤也早就叮嘱他看顾着刚峰公。他应该知道。”
“是。”
朱翊钧想了一会问道:“高肃卿主持的山西、宣府、大同三镇卫所田地清丈,开始了吗?”
“回殿下的话,开始了。”
“高部堂举荐朱镇山(朱衡)为右都御史,前往山西亲自主持外,还专门点了二十六位得意门生前去听用。希望他这次有所收获。
松江府的消息,及时通报。另外.”
朱翊钧顿了一下,冯保马上弯着腰,侧耳倾听。
“徐阁老那里,盯仔细了。”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