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宪死活不肯起身,挽着赵贞吉的手,苦苦哀求道:“大洲先生,你慈悲为怀,大仁大德,万请指点朱某一二,活我满门性命。”
“辽王殿下,先请坐,坐好了我们再从长计议,你要是还如此这般,那老夫马上就走。”
朱宪顺势在座椅上坐下,身子前倾,期待赵贞吉的指点。
赵贞吉问道:“辽王殿下在这里幽养,按例定期有政报和读本册子发下来,殿下可以阅读?”
以前幽禁就是幽禁,与外隔绝。
但是朱翊钧秉政后,改了些规矩,定期发放一些邸报和读本册子。
读本册子都是太常寺编撰的新政宣讲、太子殿下训示的小本子。
朱宪脸色尴尬。
这些玩意谁看啊,我一肚子烦闷,没拿它们当擦**纸,已经算是恪守臣礼了。
赵贞吉摇了摇头:“辽王殿下,新朝新气象。在新朝,不需要你崇道好方,不需要你擅写青词,只需你善于学习,在学习中不断进步。
这些政报都是朝廷的喉舌,圣诏政令,为何颁布,如何执行,都会讲解得清清楚楚。那些读本册子,更有深意。大明未来的路,全在那些读本册子里。
辽王殿下,路你都不去找,还有什么前途?”
朱宪马上答道:“本藩知错了。自此以后每日研读这些政报,深刻学习那些读本册子。每日写一份读后感,呈交御览。”
还算聪明,有药可救。
赵贞吉面露欣慰,继续说道:“而今大明有宗室藩王,计有二十三藩,各藩宗室人口多少,据《玉牒谱》大约在十万左右。
开封的周王府是国朝最大的藩王府,郡王四十八位,宗室在隆庆二年统计有五千二百三十五人。
晋王府是国朝第二大藩王府,宗室三千六百七十八位。代王府为第三大藩王府,隆庆二年为宗室人口为四千一百一十八位。
按照皇诰祖制,亲王禄米一万石,郡王两千石,其余镇国将军到奉国中尉,一千到两百石不等。
嘉靖三十二年,天下岁供京师米才四百万石,而各地藩王禄米支出竟有八百五十三万石。朝廷度支不足,各藩就自行征米征粮,加上庄田、徭役等,地方百姓苦不堪言。”
赵贞吉盯着朱宪问道:“辽王殿下,赵某问一句诛心的话,凭什么诸藩要受此大恩,岁领如此多的禄米?”
朱宪大吃一惊。
凭什么?
凭我是太祖皇帝子孙啊!
但是他摸不清赵贞吉话里的意思,含糊地答道:“我等皆太祖子孙所封,同为太祖后裔。”
赵贞吉捋着胡须问道:“辽藩传到殿下,已经几代了?”
朱宪心头一跳,却又不能不答:“第八代。”
“第八代了,按照周礼,马上就要出本宗九族了。”
本宗九族,就是周礼里父宗自高祖至玄孙的九个世代,是为一族,是为宗法。也就是说,一宗九代,都可以算一族,是宗法伦理的基础。
过了九代,就不能算一族,宗法伦理也没法行了。
朱宪一听这话,心里急了。
出了九代就不是一族,那我们的世代荣华富贵,岂不是要白瞎了?
“大洲先生,这可是祖制,千代万世永不变的祖制啊。”
“祖制。辽王殿下,你们如此恪守祖制,难道还想着以太祖子孙,与皇上同享大明江山吗?”
朱宪脸色惨白!
太祖皇帝分封诸子在天下,意图很明白,宗室共守天下,永固江山。
其本质是循周礼,朱家同享大明。因为按照皇诰祖制,皇室是嫡脉,一旦绝嗣,就按照血缘关系的亲近从宗室其它分支里选择继嗣。
嘉靖帝就是这样。
可人家好歹跟正德帝是同一个爷爷的。
太祖皇帝分封的藩王,跟皇上太子隔了多少代。吃着人家的禄米,占着人家的地,还惦记着人家的皇位。
人家能看你顺眼吗?
赵贞吉看着朱宪的脸色,不慌不忙地又补了一刀:“辽王殿下,你的罪过,还未会审裁定,老夫不敢妄议。
只是按照弹劾奏章里所言,一旦定罪,夺爵圈禁是轻的,重则可能弃市绞刑。殿下,命都没了,千代万世的祖制,有什么意义?”
是啊,还是先顾着自己的小命再说,其它的自己操那么多心干什么啊!
“大洲先生,是朱某糊涂了。还请指点活命之法。”
“殿下,你的罪过你的心里有数,真想有活命之法,需得立大功才行啊。”
大功?
朱宪知道赵贞吉所指了。
西苑要废宗室分封制,可这是皇诰祖制头等大事,跟其他的祖制不言而喻。西苑需要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
这事落到了自己的头上。
朱宪在心里盘算了好一会,最后做出了决定。
自己的小命保不住,宗室分封制再好,辽藩亲王位也会落到朱宪爀这个**头上,白白便宜他。
“请大洲先生指出一条明路,朱某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见他如此上道,赵贞吉心中暗喜,那事情就好办了。
“请辽王殿下自此刻苦学习政报和读本小册子,多写读后感,然后深受触动,痛改前非。多写认罪书,老实交代此前做错的种种事情。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其次辽王要勇于揭发其它藩王种种不法.”
“其它藩王不法事?大洲先生,这又是何意?”
“把大家都拖到粪坑里,你一人就不显得臭了。辽王殿下,这个道理你不会不懂吧。”
是啊,现在自己被揪出来做了宗室藩王的反面典型,臭不可闻。可是朱宪爀知道,各地藩王玩得比自己出格的比比皆是。
自己只不过是因为在嘉靖朝备受宠信,为宗室之冠,文官和其他宗室看不顺眼,就把自己当出头鸟揪出来。
既然我不好过,那大家都不好过!
朱宪爀也知道自己的使命,勇于跳到粪坑里,再把宗室藩王都拖下去,把整个宗室藩王搞得臭不可闻,太子就有理由下诏,整饬宗室,改革分封制。
可是我们藩王都是在自己的地盘过自己的日子,虽然互相之间耳闻过种种劣迹,可没凭没据的,不好说。
“大洲先生,祖制皇诰里,各藩王是禁绝往来的,其它藩王劣迹,朱某有耳闻但说不出一二三来。”
“这个无妨,有司会给你些东西,你只管照着上面斟酌字词,写好揭发信就行了。不会叫你去揭发宁夏的庆藩,广西的靖江王府。只需盯着同在湖广,以及邻近的那几位就好了。”
“朱某明白,多谢大洲活命之恩。”
朱宪爀彻底明白,没口子感谢道。
“殿下,后续有什么需要,只管跟外面的人说。老夫跟他们交待过,能满足的尽量满足,其余的禀于老夫,老夫再为你想办法。”
离开圈禁所,赵贞吉坐在马车上,心里回想着刚才的所言。
改革宗室分封,利国利民,看着影响极大,似乎比清丈田地,整饬吏治还要大。实际上赵贞吉知道,其实风险没有那么大。
清丈田地会影响天下世家、大中小地主。整饬吏治,会影响数十万官吏,以及他们背后蔓藤。
改宗室,影响的就是这十万不到的宗室,其余的人反倒乐见其成。
关键是皇上和太子是否下定决心了。他们下定了决心,改宗室旧制,其实风险最小。
大争之世,谁都要争一争。
下了马车,走进都察院后院,吴昌急匆匆地迎了上来,轻声道:“中丞,徐首辅上疏,请辞归乡。”
赵贞吉脚步一定。
终于来了,终于要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