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下的汪道昆答道:“殿下,十月份,俺答汗以寿诞之名,下令传召蒙古右翼各部贵人汇集大青山。不过他这次主要召集的是子侄孙辈。”
朱翊钧眉头一皱,“又办寿?去年办寿宴逼反了霍边,弄死了吉囊,搞乱了鄂尔多斯,然后霍边和霍靖投奔我大明
他在大同名声扫地,威望大减。
今年还要办寿宴,他想干什么?”
汪道昆连忙答道:“启禀殿下,臣等接到消息后,也是百思不得其解。臣传令各暗桩,加紧收集情报。
只是俺答汗经过经过大同城外一役,变得疑神疑鬼,不再轻信外人。现在他最信任的就是三娘子,其余的近臣,就连伯思哈儿都有些疏远。
故而我们收集情报变得十分困难。几经波折,收集到一些情报,先排查真假,再对比分析。
殿下,我们整理和分析的情报,此前已经六百里加急呈报督理处。”
朱翊钧点点头,“孤收到了。孤前思后想,有些事要与你们沟通商议,所以才急召汪先生进京。”
“请殿下垂训。”
“现在丰宁侯戚元敬率重兵进驻丰宁、兴化,时常会同蒙古左六翼兵马在三不剌川一带演练。我军战略机动骑兵六个师,分别进驻大同、宁夏和府谷。
对鄂尔多斯、土默特和永谢布形成三面包围之势。
不仅如此,辽东总兵萧文奎、海西总兵麻禄,对兀良哈、喀尔喀漠北蒙古诸部接连用兵。漠北诸部,已经降了一半,其余的纷纷向北、向西迁徙逃窜。
你们说,俺答汗有没有感受大明给他的压力?”
汪道昆想了想,“启禀殿下,尽管现在大明与土默特部恢复和平,重新开边互市,往来无异。
但是俺答汗肯定收到来自各处的讯息,知道我大明在步步为营,套在他脖子上的绳索会越套越紧。”
俺答汗是漠南一代雄主,肯定不会坐以待毙。
只是今时不同往日。
我大明尽收建州、海西,荡平察哈尔部,东线战略大获全胜。
辽东辽西尽成腹地,不仅扩展大片疆域,东线的兵力可以抽调一半以上到西线,还多了蒙古左六翼和肃慎军等有力军。
大同、宣化、陕西、宁夏四边,我大明二十万马步军严阵以待。东边三不剌川,近十万蒙古左六翼骑兵和步军虎视眈眈。
攻守易势。
俺答汗只要敢翻脸,我军可三面围攻蒙古右翼,直捣大青山。
俺答汗想必也知道局势。所以他到底会如何打算?是偃旗息鼓,还是垂死挣扎,臣等不敢妄自揣测。”
朱翊钧站起身来,对汪道昆说道:“伯玉先生,陪孤出去走走,晒晒太阳,吹吹湖风,说不定灵机一动,把俺答汗的小心思想明白了。”
汪道昆跟着起身,笑着答道:“是!”
祁言拿着一件披风,伺候朱翊钧穿上。另一个小黄门拿着一件斗篷,双手递给了汪道昆。
“湖边风有点大,这件斗篷送给先生了。”
“谢殿下。”
披风是直领对襟双袖大衣,可穿可披。
斗篷是无袖的大衣,有的还带帽子,只能披在身上。
朱翊钧和汪道昆穿戴好,缓缓走进湖边的小路上。
进入初冬,西苑日见萧索,树木光秃秃的一片,剩下枝干在空中张牙舞爪。春夏时节的翠绿,早就消逝不见。
秋天的黄色也渐行渐远,只剩下一片暗灰色。
湖面上,几艘小舟在缓缓滑动着,内宫监的小黄门分工合作,有的划船,有的伸出长杆网兜,捞着落在湖面上的枯叶树枝。
“如果俺答汗还年轻十岁,在这种困境下,孤相信他会跟大明拼个鱼死网破。但他年老迟暮,还有多少胆气,说不好。”
朱翊钧双手笼在披风的大袖里,双目看着湖面,缓缓地说道。
汪道昆落后半步,马上答道:“殿下英明。臣等也觉得俺答汗无与我大明决一死战的勇气。臣等也分析了收集的情报,从各方面验证,殿下与臣等猜测,应该无误。”
朱翊钧继续说道:“大明暂且按捺住,不进攻蒙古右翼,是因为我们南定安南,北平左翼,再张口去吃右翼,孤怕吃撑着。
且这两年,大明国库虽然宽裕了,但是还没有富足到随意挥霍的地方。南北两处用兵,耗费了大量钱粮。现在东征又在进行,虽然动静不大,但钱粮也在流水般地往外花。
要是再发动对蒙古右翼的战事,孤担心高阁老会端个碗去承天门前乞讨。”
汪道昆轻笑了两声,没有开口发表意见。
涉及到一位阁部大佬,他这个小小的侍郎是没有资格评论。
陪着太子轻笑两声就足够了。
“但是现在俺答汗目前的状态,让我们犯了难。万一俺答汗头脑一热,学图们汗找了位萨满,也来一出石破天惊的奇招怪招,那我们就难受了!”
汪道昆附和道:“殿下说得是。俺答汗目前手里还有不少牌,怎么出,我们都不好判断。不过殿下提到俺答汗找萨满,臣收到玄池大和尚递过来的消息,说这段时间俺答汗去寺庙礼佛的次数越来越多。”
朱翊钧脚步一缓,转头问道:“玄池大和尚,漠南名刹崇善寺方丈,俺答汗十分信任的僧人,还是我朝前兵部尚书丁汝夔的私生子?”
“殿下记性真好,记住了这个和尚。”
“他说了些什么?细细说来。”
“是殿下。玄池和尚说,自俺答汗从大同城外铩羽而归后,赐下大量金银给崇善寺,给佛祖铸金身,打造银制佛器。然后三五天就到寺里去礼佛,听和尚念经。
九月之后,俺答汗几乎每天都去寺里,礼佛更加虔诚,施舍了大批钱财。”
“俺答汗去礼佛,三娘子有跟着去吗?”
汪道昆答道:“殿下,前几次三娘子没有跟着去,但是九月之后就每次跟着去。十分奇怪,殿下,你说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玄机?”
走到一处亭子里,接到朱翊钧目光示意的祁言连忙和两位小黄门在石凳上铺上两张厚棉垫子。
朱翊钧坐了下来,指着另一个垫子说道:“汪先生也坐。”
“臣谢殿下。”
朱翊钧继续往下说:“礼佛求佛祖保佑,说明俺答汗现在心有余而力不足,他可能暗地里发现自己对蒙古右翼失去了掌控,但是又心不甘,所以把希望寄托在佛祖身上。”
汪道昆十分聪慧,马上听出朱翊钧话里的意思,“殿下,你的意思是俺答汗对将要做的事情信心不足,所以才期待佛祖保佑?”
“秦皇汉武,灭六国、北驱匈奴,可曾求佛保佑过?
俺答汗的老祖先铁木真可曾求佛祖保佑过?太祖皇帝南征北战,一统天下,可曾礼佛求保佑才发兵。
求神不如求己!
能掌握自己和别人命运的人,就是神!”
汪道昆心里一惊。
太子殿下不崇道、不礼佛,也不敬天玄修,原来根子在这里。
果然如此,史书上的那些旷世雄主们,都是求神不如求己,信己胜神明。
没有这份自信的气魄,他们根本建立不起那些名垂青史的不世之功。
相比之下,礼佛求保佑的俺答汗就差远了,他把成功的希望寄托在佛祖身上,确实说明他对成事并无把握。
三十年前俺答汗纵横漠南草原,称霸蒙古左右两翼时,没听说他礼佛,也很少拜萨满,自信满满,信己如神明。
现在不行了。
可是他想成什么事?
汪道昆迟疑地问道:“殿下,俺答汗礼佛求保佑什么事呢?臣猜不出。”
“从人之本性猜。俺答汗已经花甲,在草原上算是长寿。他现在肯定不会期盼自己重振旗鼓,再兴蒙古。
他更关心身后事。”
“身后事?”汪道昆眼睛一亮,欣然说道,“三娘子,以及他与三娘子所生的不他失礼现在是俺答汗最放心不下的两人。
可是不他失礼才一岁多,俺答汗就算按照蒙古人旧俗,幼子守家业,把大部分部众和兵马传给不他失礼,他那么多兄长侄儿,如狼似虎,他和三娘子也守不住啊。”
朱翊钧继续问道:“土默特部部众和牧场,有没有变动?”
汪道昆想了想,“俺答汗调了五千帐部众,居于大青山以北小黄河(锡拉木林河)一带;调了三千帐部众,居于大青山以南,拱卫王帐;调了四千帐部众居于阴山一带。
臣等原本分析,以为俺答汗自大同城外铩羽之后,心生疑惑,不再轻信别人,故而调集这些亲随心腹部众,囤聚以卫王帐。
殿下点拨臣,臣恍然醒悟,这些部众除了拱卫王帐之外,应该是俺答汗留给三娘子的。”
“崇善寺在哪里?”
“回禀殿下,崇善寺在大青山腹地,离俺答汗王帐大板升七十里远。”汪道昆又顿悟了,“殿下,臣明白了,俺答汗借着礼佛名义,离开王帐,带着三娘子和不他失礼去崇善寺,悄悄分批召集这些部众百户千户,让他们向三娘子和不他失礼宣誓效忠。”
“应该没错了,崇善寺离大板升七十里远,大青山山高路远,南北广袤无边,俺答汗在那里搞什么小动作,谁也不知道。”
汪道昆连忙算了算,“五千,三千,四千,总共一万二千帐部众,算下来能聚集一万五千骑兵。又都是跟随俺答汗南征北战多年的精锐之师,实力不容轻视。”
三娘子又十分聪慧,能够左右拉拢,再加上俺答汗布下的其它暗子,说不定还真能替不他失礼守住家业。”
“虽然俺答汗给三娘子和不他失礼留下了家业,但是守不守得住,他们说了不算,得看我大明愿不愿意赏给它。”
朱翊钧挥挥手,汪道昆连忙起身,弯腰探头,侧耳倾听。
“伯玉先生,你回大同后如此这般.好好用心,给俺答汗安排上!”
朱翊钧附在他耳边交代了一番。
汪道昆目光闪烁,听完后马上拱手作揖:“臣谨遵殿下令旨。殚精竭力,办好差事。”
“好,你先去戎**,与汝真公和参谋局的凤梧商议此计谋,查漏补遗。何况漠南战局一盘棋,俺答汗那里一动,东西南北,我们都要跟着一起动起来。
商议好后,伯玉先生马上回大同。戎**和参谋局自会呈上该军略。届时孤再仔细看看。”
“是!”
送走汪道昆后,朱翊钧转头对祁言说道:“去文书房问问,督理处有没有收到北海宣慰使司的急报?
孤的东征大军现在打下平壤和汉城了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