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侍郎报应记》、《张阁老华绮录》、《西苑春梦》,三大禁书案,轰动朝野。
讥讽侍郎阁老不说,居然把魔爪伸向了西苑,胆敢编撰发生于西苑的荒唐“宫闱春梦”。这些匿名的文人,幕后的黑手,是没有吃过封建社会的铁拳啊!
锦衣卫镇抚司把此案当成天字一号案来侦办,很快就查出,刊印这三本禁书的是金陵书局,原南京户部印书坊。
书局总办是高文昌,高拱的侄儿。
高文昌因为大不敬罪,被判了斩立决。
高拱也因此被勒令回原籍读书。
内阁总辞职后,首辅李春芳和陈以勤,一位加了太师衔,一位加了少师衔,去了律政院,担任编撰律法的重任。
虽然出阁没有实权,但荣禄更高,职责也更重,也算各得其所。
张居正直接迁升总理内阁,成为政相。
赵贞吉迁升御史中丞,继续总领都察院,还和张居正一起入了资政局。
资政局,按照《国律》新条款规定,是辅助皇上做国政决策的机构,在众人看来,是内阁与督理处的加强版,比内阁更有权势。
前内阁阁老里,唯独高拱被勒令回乡读书,这还是皇上看在先皇的面子上,网开一面。
据说先皇龙驭宾天时,拉着皇上的手,叮嘱要好生照顾高拱。
唉!
高大胡子,一手好牌打得稀烂!
当初皇上那么信任他,委以新政大权,不想自己不争气,争不过张居正不说,家人还涉及到如此大案。
现在徐渭突然提及这件大案,还叫自己帮忙查一查,什么意思?
王世贞和王世懋心里一惊。
尤其是王世贞,心里十分紧张。
老徐,你该不会怀疑这三本禁书是老夫写的吧?
是的,老夫是有一点点才华,写过许多戏曲唱本,也以匿名写过好几本颇受欢迎的话本,可这三本禁书真得跟我没有半点关系。
王世贞试探地问道:“文长兄,你叫我查查这三本禁书,不知从何查起?”
徐渭开门见山地说道:“元美兄,这三本禁书,遣词造句十分讲究,华藻优美,有江南文风。
且能把此事办得如此天衣无缝,连锦衣卫都一时半会找不到线索,非江南世家不可。只有他们才能一手遮天,把事情办得如此隐秘。”
王世贞心里赞同徐渭的分析。
不愧是东南鬼才、西苑智囊的徐文长,一眼就看破了。
王世贞故作为难地说道:“江南世家,有十几家,在下有的熟悉,有的不熟,不知如何查起。”
一直在观察着王世贞的徐渭悠然答道:“元美兄,其实学生一直怀疑此事是某家幕后指使。”
“哪一家?”王世贞问道。
汪道昆和王世懋也好奇地看着徐渭。
“松江府华亭县。”徐渭一字一顿地说道。
“前首辅徐府?”王世贞吓了一跳。
汪道昆和王世懋也变了脸色。
“文长,此话可不敢乱说啊!”汪道昆连忙说道。
“伯玉兄,在下有此猜测,是有根脚的。”
“什么根脚?”
“三位仁兄,三大禁书案闹得沸沸扬扬,可是闹到现在,深受其害的只有前阁老高拱一人。
学生就在揣测,此案会不会就是剑指高拱?”
王世懋一愣,十分不解,“剑指高新郑?这三本禁书不是与王遴等人的册子和揭帖,目的一样的吗?”
“如果只有《徐侍郎报应记》和《张阁老华绮录》这两本书,学生倒也相信是跟王遴等人的册子和揭帖目的一样,攻击新学,诋毁新政官吏。
偏偏还有一本大不敬的《西苑春梦》。这就十分意图不轨了。”
意图不轨?!
三人听出徐渭话里的意思。
汪道昆与徐渭的关系不错,忍不住说道:“文长兄,你说这三本禁书是徐府在幕后指使人写的,想把高拱拉下马?
高拱好歹也是阁部,徐府为何要甘冒大风险,暗地里对付他?”
“蔡国熙!”徐渭马上答道,“蔡国熙被任命为江苏省布政司右参议,主持清丈田地、普查人口之事。
清丈田地,首当其冲就是徐府。加上此前蔡国熙为松江知府时,曾经被徐府羞辱,幸好遇上海刚峰微服私访,这才扳回一局。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而今蔡国熙为江苏布政右参议,他会不会拿捏徐府?何况众人皆知,他出任江苏,是高拱高新郑的指使。”
王世懋一愣,马上问道:“什么是高公指使?他跟徐公有恩怨?”
王世贞心里叹了一口气,自己弟弟,比自己还要不明世事。
不过这样也好,也省却那么多烦恼。
“敬美,嘉靖朝时,高新郑入过一次内阁。后来出阁回乡读书,说是因为晋商通敌之事,实际上当时的首辅徐公没少落井下石。
高新郑睚眦必报,记在心里。他借着主持清丈田地,以及江苏新设省的机会,让蔡国熙出任江苏右参议,自然就是奔着徐府去的。
届时蔡国熙在地方,高拱在中枢,上下齐手,徐公也难受啊。”
王世懋听懂哥哥的解释,“徐府幕后指使人,编写刊印三本禁书,再搭上高文昌这条线,把锅扣在高公的头上,就是逼他去职。
高公一去,江苏的蔡国熙就独木难支。在江南根深蒂固的徐府,就容易拿捏蔡国熙了。”
“正是如此。”
王世懋听得心惊胆战。
宦海浮沉,真是太凶险啊,感觉自己能活到现在,真得就是老天保佑。
王世贞转过头来,意味深长地问徐渭:“文长兄,你叫我查证徐府跟三本禁书的关联?”
徐渭无所谓地说道:“元美兄,能查就查,查不到就算。锦衣卫都查不到的事情,有些强人所难了。”
王世贞心里明白了,点点头:“那我知道了。”
徐渭从旁边拿出一个锦盒,双手递了过去:“元美和敬美回乡,元敬说好是要来相送。可是土默特和永谢布部突然出现异常,元敬奉上谕,出关去了丰宁兴化城,应对此事。
走得匆忙,来不及与两位告别。正好在下奉命送他出关,于是得他切切叮嘱,准备了一份议程,在两位离京之时,叫我转交给两位。
这是元敬的一份心意,还请千万不要推辞,冷了元敬的心。”
王世贞看着那个锦盒,神情复杂,迟疑了一会,伸出双手,接下了这份礼物。
“谢元敬的心意。我回乡后,自会写信与他,亲笔表示感谢。也谢过文长兄。”
四人最后举起酒杯,汪道昆有些黯然地说道:“我等忙于王事,四下奔波。再聚会时不知何时。
且干了这杯薄酒,以后天长地远,大家各自珍重。”
坐在出京去码头的马车上,王世贞看着手里的锦盒,黯然失神,无比地惆怅。
王世懋好奇地问道:“兄长,怎么了?”
“风起云涌,大浪淘沙。有的人平步青云,扶摇直上;有的人一落千丈,跌落凡尘。想当年,为兄是江南诗坛领袖
再看现在,戚元敬已然封侯,与国同荣。徐渭身居方伯,不日拜相入阁。而你我兄弟二人,却惶然离京。”
王世懋安慰道:“兄长,志公禅师有云,‘人生曲曲弯弯水,世事重重叠叠山。古古今今多变故,贫贫富富有循环。’
我们兄弟如此,时也,命也。我们能安然离京,也多亏了文长、伯玉、元敬这几位好友的相助。
他们飞黄腾达,还念及旧情,足矣了。”
王世贞心里很不是滋味。
徐渭此举,其实就是一种羞辱,像**一样直刺他敏感的心。
更是一种恐吓,让他陷入到惶然不安中。但他不想说,不想让弟弟也跟着一起惶然。
“敬美,现在真的是大变之局啊!道德文章已然不值一文,皇上看重的是理繁剚剧、张驰驾驭,行王霸之术的经济之才。
我们被滚滚大潮,淘汰了!”
马车摇摇晃晃地出了朝阳门,王世贞掀开窗帘,回头眺望雄伟的城楼,黯然道:“这城楼,真像一座墓碑啊!
多少仁人志士的志向理念,全埋在这里。”
另一辆马车上,汪道昆问徐渭。
“文长,你突然向王元美说三大禁书案,有何用意?”
两人都是智高机敏之人,前后都搞过“情报”工作,察言观色,揣摩人心最擅长不过。汪道昆看出徐渭的“别有用心”。
“伯玉兄多虑了,学生只是这么随口一说。”
“文长啊,你这么随口一说,元美就记在心里了。他心思敏锐,回乡后肯定是坐立难安。”
“伯玉兄开玩笑了,元美与此事无关,他怎么就坐立难安了?”
“文长,你休要跟我打马虎眼。查三大禁书,是锦衣卫的事,元美能干什么?你故意说于他听,其实在敲打他。
此案必是江南世家幕后所为,徐公和徐府能被怀疑,元美和王家难道不会被怀疑吗?王家也是三吴世家,诗书传承百年。
元美在二月初一早朝上那一出,要不是我等旧友竭力开脱,早就如王遴一般,被重重问罪。
惶然离京,你还故意敲打一番。元美回去后,肯定是坐立难安。三大禁书大案,一旦被牵扯进去,流放边关都是轻的。王元美可没有门生在朝中做内阁总理。
文长,你心里还是有怨恨。”
徐渭默然一会,喟然答道:“伯玉,学生心里的积怨,曾经几时,像大火一样,差点把我整个人都给烧死了。
原本以为过去了,想不到东南那些士子文人们,还这样作践学生!我徐文长的学问、才干,皇上都赞誉不已。
只是此前时运不佳,科试不中,难道要被这些人嘲讽轻视一辈子?”
汪道昆体会到徐渭的愤怒,想了一会劝慰道:“文长,得饶人处且饶人。你总归是名教弟子,有些事做得过火,难容于世。”
“难容于世?伯玉,你说的那个世?”徐渭反问一句,“你我心里都清楚,圣人的经义,程朱的天理,已经被皇上舍弃了一大半。
现在皇上要的是治国理财、富民强兵的经济之才,而不是精通诗词、穷治经义的文学之才。呵呵,他们看不起我,让我难容于世。
且看吧,以后到底是谁难容于这个新世!”
汪道昆一时无语,想起东南许多好友旧故,精通圣贤经义,擅长诗词文学,以后恐再难有出头之日。
他们会像王氏兄弟一样,被滚滚大潮淘汰掉。
时也,命也!
汪道昆不由地轻叹一声。
马车突然停住,前面发生堵塞,拦住了去路。
“徐九,看看出了什么事?”徐渭隔着车窗交代着。
“是。”
过了一会,徐九在车窗外急促地禀告道:“老爷,出大事了!”
“出了什么事?”
“刚接到急报,高公在临清驿站,没了。前面是他的一些门生故吏,出城门设祭。”
“什么!”
“高公?是前阁老、户部尚书高拱高肃卿?”
“是的。”
徐渭和汪道昆对视一眼,满脸的诧异和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