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凤雅打量一眼手里的夜明珠,很为难,她出生时,正逢隋国向离阳俯首称臣,与国书一道送来的还有在泰山脚下挖到的巨大夜明珠,皇帝很高兴,便赐了隋珠公主的称号,又名人把那颗需要四名侍女合围才能环拢的巨大夜明珠放到她的房间,手里这两颗夜明珠自然比不得正经隋珠,却是她日常把玩,随身携带之物,就这么抵给对面瘦唧唧的黄毛丫头,她很不甘心。
“武当派的人呢?武当派的人都死绝了吗?”
话音刚落,王重楼手持拂尘,迈着四平八稳的步子走进小院,看看被老魁的刀架在脖子上动也不敢动的孙貂寺,细细打量几眼女扮男装的赵凤雅,想起先前接到的密报,试探着见礼道:“在下武当掌教王重楼,可是隋珠公主殿下?”
“哼。”赵凤雅一指徐凤年、老魁三人:“我命令你把他们抓了。”
“殿下,你这不是为难老道吗?我武当派重修心,轻武道,他们三个……”王重楼摇头:“打不过,不过刚才听到您和世子说起黄金,那不如就先由老道垫付,怎么样?”
徐凤年倒背双手,走到二人跟前:“可以,不过公主殿下须得立个字据,言明欠金数目,再签字画押,按下手印。”
“你……徐凤年……你欺人太甚。”
赵凤雅小嘴轻翘,火上心头,此时的她真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来的时候一心想着为徐凤年抗婚让她沦为太安城笑柄的事出一口恶气,完全没有料到,在太安城内呼风唤雨的隋珠公主,来到武当山,连个小丫鬟的便宜都占不到,恶气没出,还要搭进去两颗心爱的夜明珠。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声音漫进院落,忽忽悠悠,飘飘渺渺,前一刻似乎在那半山腰的羊肠小径,后一刻便到了密不透风的青竹地,再往后又被山岚吹散,洒在海棠心上,豆蔻梢头。
踏,一只牛蹄踏碎地上的砂砾,踏,又一只牛蹄落下,踏碎了刚刚踏碎的砂砾,竹叶扶苏,天光不漏,院里的人眯起眼睛方才看清小院另一边慢吞吞走来的大青牛,青牛老矣,步子慢吞吞的,叫人着急,弯成螺旋的牛角上挂着一个外皮发黄的线装册子,山风乱翻书,翘起的扉页盖住下面的“黄庭”,只留一个“大”字,牛头那边的角上系着一个山脚集市五文一个的红葫芦,应有半壶酒水,青牛每走一步,就哗哗地响两声,这样绕着武当山逛一圈,酒没喝完,酒味儿先跑光了。
王重楼的脸色不太好,因为青牛是小师弟的青牛,青牛背上贵妃卧的人是让他生出无力感的人,那家伙不是下山去了?怎么绕了个圈儿,又跑云居峰来了?
“林青……”
徐凤年负在身后的手垂到白袍左右,双拳越攥越紧,目光极凝重,心中恨意攀瓦登楼,越升越高,老黄的剑,青鸟的武功,红薯的身子,他要跟这个人算的帐,多,有很多。
“公子,你……你等等我。”
青牛后面是一袭黄裙的小丫鬟,手里抱着个破旧拨浪鼓,气喘吁吁地在后面追,仿佛永远都追不上那头又老又慢的大青牛。
“黄瓜!”
徐凤年隔着篱笆喊了一声,前方面红见汗的丫头打个激灵,望向茅庐门前,看到了伺候数年的椋王世子徐凤年和据说是西楚公主的姜泥,还有几个面生的男子,那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现在算谁的丫鬟,是梧桐苑二等丫鬟黄瓜,还是永远追不上探花郎脚步的拨浪鼓女婢?
大青牛不慌不忙,风采依旧,转过篱笆门,上坡,来到赵凤雅身边,这当朝最受宠的公主仔细打量满身慵懒,同刚才所吟诗句不怎么合拍的陌生来客,虽不知道来人身份,只瞧王重楼和徐凤年的表情,对于卧牛男子的身份定位,便拔到了天灵盖那么高。
“你是谁?”
楚平生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就伸了个懒腰,起身倒坐青牛,与锁在湖底十几年的老魁对视,一息,两息,三息,老魁吞了口唾沫,缓缓收刀,往后退了足有五六步:“徐凤年,咱可有言在先,保护你可以,但我不跟他打。”
可见听潮亭外那一战给了他多大的震撼,最嘴硬的北莽刀客也不嘴硬了。
孙貂寺摸了摸脖子,脑袋还没搬家,赶紧跑到主子身边,低头细声道:“老奴无能,给公主丢脸了。”
赵凤雅眼里哪还有他的位置,把人拨开,盯着楚平生的侧脸问:“喂,我跟你说话呢,你是谁?”
“过路的。”
过路的?
这算回答吗?算吗?
踏踏踏踏……
小碎步带起淡淡的尘埃,弹丸碰到鼓面,咚咚响了两声,黄瓜走到青牛身前,傲然抬脸,瞧着原来的主子。如果不是林探花,她早就跟白干、紫雅那些人一样,死在徐人屠的刀下,为什么要对徐凤年心怀愧疚?
“叛徒。”姜泥撅嘴翻眼,不吝鄙夷。
黄瓜没有回怼,摘下牛角挂的红葫芦,像以前服饰徐凤年那样拔开盖子,托着葫芦底送过去。楚平生轻轻地抿了一口从炼丹也酿酒的宋知命的草庐里顺的老白干。
“听说这一亩菜园子值两千两黄金?”
徐凤年眯着眼睛说道:“你有意见?”
“不值。”
“我说它值两千两黄金,它便值两千两黄金。”
楚平生仰了仰身,又偏了偏头,望赵凤雅道:“那这菜园子,你还赔吗?”
“笑话。”
刚才孙貂寺在老魁刀下,她是砧板上的肉,不赔钱走不掉,肯定要赔,现在还赔钱?她来的是有点冒失,可她不是傻瓜。
“所以你看,定价权永远掌握在拳头硬的人手里。”楚平生说道:“不过还好,你碰到了我,一个向来讲道理的人,也是一个喜欢帮别人断官司的人。王重楼,我问你,这武当山是否属于北椋王封地。”
王重楼如实说道:“属北椋王治下,并不是北椋王封地。”
“那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句话,你们有人反对么?”
“……”
“没人反对,那么武当山便是离阳王朝赵家所有。”
王重楼眼见事情要反转,急忙出言找补:“按照崇玄署章程,武当山虽是王家土地,不过使用权与管理权归属武当。”
楚平生说道:“也就是说,土地是皇族的,土地上的东西是武当派的?”
“可以这么说。”
“那好,赵凤雅毁去菜园,要赔的话,也只消赔偿地上作物是么?”
孙貂寺见他直呼隋珠公主的名字,下意识想要斥责,手刚抬起来,对上楚平生眼角余光,又把大胆两字硬生生吞回肚里,想起老魁的示弱表现,怂了。
王重楼无视眼前一幕,点点头:“道理是……没错。”
“那我再问你,徐凤年、姜泥二人上山不足十日,这菜园里的豆角和黄瓜已近结果,莫不是你武当山有助长化生揠苗催熟之法,能让青菜在十日之内生根发芽,爬架开花?”
“这……这是武当送给世子殿下的?”
“王重楼,我本来还想给你一个好死的下场,就凭你这两句话,我一定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楚平生用不屑的目光看着武当掌教,电视剧里这些道门耆老,一个个把架子端的,恨不能坐上云头,可是干的那些事,无不是勾心斗角,尔虞我诈。
“刚才我骑青牛路过回雁峰下面的菜园,听到种菜的道士说这两天有蟊贼来山上偷菜,还是整颗整颗偷的那种,连他放在屋檐下的小铲子也一并顺了去,需要我把那个种菜道人抓来当场对峙吗?”
武当掌教面如锅底,一语不发。
楚平生冲姜泥讥笑道:“手脚不干净,自然是要好好教训的,既然椋王世子舍不得打,就会有别人出手管教,那一巴掌我认为打得很好,很及时。还有啊,几颗青菜价值两千两黄金可是世子自己定的价,还请把这两千两黄金补偿给武当。”
徐凤年怎么也没想到,这坑挖的,居然把自己坑了,只跟王重楼一样,阴脸不语,气得亡国公主戟指怒目,满脸通红,想讲道理讲不出,想骂人又自持身份,憋屈极了。
赵凤雅终于找到扳回一城的机会,转了转手里两颗夜明珠,低头轻笑:“世子是不是没带那么多钱?没问题,可以先给王掌教打个欠条,我这个隋珠公主,应该有资格当见证人吧。”
姜泥狠狠一跺脚,把洪洗象卖了:“是洪洗象帮我到菜园拿的。”
她以为王重楼肯定包庇这个小师弟,王重楼也确实是这么想,也会这么做:“没错,偷菜的事我知道。”
楚平生说道:“你是武当掌教,言行要为门派负责。”
事到如今,王重楼还有选择吗?只能硬着头皮道:“自然。”
徐凤年像是猛然想通什么,脸色剧变,刚要劝王重楼收回上面的话,楚平生开口了:“既如此,武当派暗助西楚公主的罪名也算坐实了,赵凤雅,孙貂寺接下来该怎么做,不用我教你们了吧?”
西楚公主?
赵凤雅和孙貂寺的目光落在姜泥脸上,怀疑,震惊,欣喜,凶狠各种情绪不断变化。王重楼的念头只有一个,希望不是真的,朝廷正愁没有理由收拾武当这个前朝道门领袖,他说的话无疑会让武当遭受灭顶之灾。
“公主殿下,这里面一定有什么误会,姜泥明明是世子的丫鬟,怎么可能是楚国公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