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鸟是死士,也是梧桐苑的二等丫鬟,讷言少语,惯会给人冷脸色,这性子不适合伺候人,红薯这个大丫鬟便让她帮世子喂养矛隼六年凤,徐凤年这一嗓子,不仅唤起了剑九黄手里的剑,还把养在小楼里的六年凤唤醒,黑而坚的爪子在鸟架一拨,雪白双翅快速扑棱着射出房间,竟后发先至,比剑九黄的剑还快三分,泛着幽光的利爪刨向楚平生的面颊。
他始终没动,就这么站着,傻傻地站在湖边,不知道发生何事的老魁突然抬头,就见天空一道黑云遮住太阳,狂风如海啸般压下,剑九黄的三把剑被罡风所阻,难进分毫。那只偷袭青衫男子,当年西楚权贵不惜付出千金求购的青白鸾被什么东西按落尘埃。
直至狂风退却,堪可睁眼,一直以高手自居的老魁才看清那个东西是什么。
一只头顶肉瘤,满身黑羽的大雕把世子殿下豢养的猛禽按在地上,一口一口啄得六年凤白毛乱撒,惨叫不止,大雕却不在意,吃两口肉抬头看看对面满头大汗的老黄,又低下头再啄两口,这青鸟喂养了好几年,世子殿下亲切称呼“小白”的矛隼就这么被活活啄死,撕扯成一地碎肉。
浮沉,三斤,并蒂莲,三把剑回到主人身边两把,其中最好看的并蒂莲到了楚平生手里。这次夺剑比昨晚还轻松,大雕按倒六年凤时,他只一伸手,便从足以扯碎人体的罡风中取下并蒂莲,握在手中仔细端详。
“这把剑挺好看,叫什么名字?”
“……”
老黄不说话,不是不想,是没有听到,他还沉浸在大鸟现身带来的恐慌中,仅凭挥舞翅膀制造的罡风便能够破掉他的驭剑术,这种情况一生未见,硬要找个境界来描述的话,这只大雕的实力应该在指玄境,且是江湖武夫的指玄境,非是修道者的指玄境。
“算了,没必要了。”
楚平生没有给老黄醒神回答的机会,青衫微扬,便消失在原地,整个人化作一道残影欺近白衣公子打扮的南宫仆射。
“小心。”
徐凤年又托起长袍下摆狂奔,沿着楼后走廊直奔水榭,等他气喘吁吁地靠着拐角的原色顶梁柱停住脚步,南宫仆射与楚平生的战斗也落下了帷幕,他没看清南宫仆射是怎么拔刀的,也没看清楚平生是怎么近身擒拿的,只一晃,白衣公子的纱冠便被打掉,顺滑的长发如瀑布垂落,半遮玉容,美过天仙,两把佩刀里的钝刀春雷也落到对手掌心。
“女……人……”
白狐脸从内到外很干净,干净到让人联想起冬天里第一场大雪,压得腊梅枝巍巍颤,压得大地一片白,银霜宇内,素裹山河,凛冽、干净,冬来俏,便是南宫仆射给他的感觉,原以为是翩翩公子浊世行,没想到竟是女扮男装。
楚平生举起左手,手里剑是并蒂莲,楚平生举起右手,手里刀是钝春雷,刀剑相撞,咔得一声,并蒂莲一分为二,春雷没有开封的刀刃多了一个缺口。
“留个记号。”
他挥了挥衣袖,春雷一闪,锵,钝刀归鞘,力度并不大,南宫仆射却是连退三步,半蹲在地,青丝顺肩而流,盖住半边身体,大口大口喘息,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地面,喃喃自语道:“怎么会这样。”
天下名剑有十,剑九黄独得其六,当年武帝城一战,黄庐留于西墙,剑匣还余五把,今不到一日连毁两把,自此天下名剑十去其三,再无龙蛇与并蒂莲。
听潮亭内,一侧有灰,一侧没有灰的木杆重新支起窗户,李义山看看手里的五枚黑子与三枚白子,皱了皱眉。
啪。
岸边又一扇窗户打开,毗邻水榭的黄木工坊刺出一枪,迅若白日流星,啄食六年凤的大雕双翅一扑,急退数尺,以身体挡下铁枪,火星迸射间,大雕滑行,铁枪弹回,空中有一羽飘落,也仅仅是一羽。
唳……
呼得一声风起,吹得剑九黄面皱嘴斜,双目难睁,布衣猎猎作响,几难立足,那雕却已飞临湖面,螺旋直上,由下自上的狂风卷起平湖里的水,仿佛一条腾空水龙,白浪汹涌,一涛赛过一涛,湖边漂浮的青莲被撕得粉碎,小舟上了案,撞击着码头的木桩,水榭前面用木柱和板材架起的观景平台晃了几晃后轰然垮塌,徐凤年命人放在上面的躺椅和躺椅上的大红抱枕,茶几和茶几上的银色果盘,一股脑坠湖。
狂风未歇,力度还在增加,一团漩涡搅动湖水,远方大浪渐起,以近乎海啸的方式向前叠进,按照剑九黄的估算,这要来到岸边,别说水榭与小楼,听潮亭都保不住,这是指玄?已近天象。他在心里把韩崂山骂了个狗血淋头,刚才刺那一枪干什么,偷袭不中,后果严重。
老黄知道不能再这样下去,准备施展跟随徐凤年外出游历领悟的剑九六千里,可剑未起,风已散,滔滔水龙轰然坠湖,激浪在堤头扬起两丈多高的大浪,拍断了所有围栏,掀翻膳房厨子晾晒的鱼干。
“去吧。”
走向听潮亭的年轻人挥挥手,翼展蔽日的大雕扬天长鸣,震翅而上,越飞越高,最终变成一个小黑点,隐没在骤然变亮的日光中,消失不见。
老黄真气一收,日耀剑回归剑匣,终于确定林青说有同伙的话不是信口胡诌,大雕的年纪足以做探花郎的祖爷爷,此等灵秀,谁养的是个好问题。
“我来拿白帝抱朴诀。”
楚平生在听潮亭门前立定,抬头打量牌匾上三个烫金大字,直面湖水十几年,竟没有腐蚀的痕迹,他又跺跺脚,不知道是要踩什么,还是单纯就为好玩,再回首风浪渐消的大湖,呵呵笑道:“不想当皇帝,聚什么气。”
吱呀。
门开一线。
一本青色线装书丢在一尘不染的台阶上,刹那间,飞将军硬抗韩崂山一枪掉落的翎羽迅若奔雷,刺破门上窗格,贯穿后面的人头,喷溅的鲜血顿时染红微微泛黄的窗纸,门框挤开一条缝,后面是死不瞑目的魏叔阳。
楚平生弯下腰,捡起地上那本《白帝抱朴诀》,抹掉上面的血迹,步步下阶,轻声叹息:“要杀八个……还是杀九十八个吧,真麻烦。”
南宫仆射依然保持半跪姿态,白嫩到不像武人的手按着腰间两把刀,脸上惧色犹重,汗湿白衣。
“魏爷爷!”
徐凤年依旧提着锦袍下摆快跑,堤岸湿滑,重重地摔了一跤,面带痛苦抬头,看着听潮亭被湖风吹开的门和门里面气绝身亡的魏叔阳。
楚平生轻瞟黄阵图,再看小巷深处,蔷薇花畔,肋骨入肺,武功尽废的青鸟,微微摇头:“总要死几个人的,不是剑九黄,便是魏叔阳。”
语毕乘风而去,直至背影难觅,老魁才从一人高的灯台后面爬出来,冲剑九黄喊道:“喂,我饿了。”
……
当夜,一万大雪龙骑军遇袭,包括两名二品偏将在内,减员九十八,徐骁义子袁左宗大动干戈,将营地周围十里翻了个底朝天,未获任何线索,直至韩崂山送来北椋王口信,袁左宗带兵返回,只言厚待死者家属,绝口不提为属下报仇的事。
同一时间,徐凤年还穿着早前穿的那件亮银色锦袍,胸口脏兮兮的,满是泥斑,他抱着脑袋,坐在房间中间的圆凳上,一遍又一遍回忆之前的场景。
这不是他认识的那个林探花,不是……绝对不是。
里面的病床躺着昏迷不醒的红薯,上覆绿底白边鸭绒被,徐骁说她已经昏睡一天一夜,中间只短暂地醒过一次,还是被梦靥支配引发癔症,徐偃兵耗费真气保住了她的命,可是四肢骨骼被以极其霸道的真气捏得粉碎,往后一生都要在床上度过。
“徐偃兵出关了,青鸟没死,不过武功废了,断掉的肋骨戳破肺脏,伤养好以后也会痨嗽不止,再也不能做剧烈运动。”
徐骁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临时安置红薯的房间。
徐凤年机械地转过头,目光呆滞看着一脸严肃的亲爹,两手轻颤,快速摇头:“红薯怎么变成这样了?她怎么变成这样了。”
“……”
“徐偃兵呢?他不是号称陆地神仙以下无敌,陆地神仙一换一吗?青鸟伤成这样,他怎么不去找姓林的报仇?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