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卿一夜未归,祝余倒也睡得踏实。
之后几日,陆卿偶尔回来王府,回来的时候身上沾着一股子若有若无的沉檀冷香,呆不了多久便又有人来请,他便又再次离开。
祝余每日吃得饱,睡得好。
陆卿不干涉她在府中的任何行动,她也乐得在无聊时到书房去找书看。
逍遥王府的书房很大,有两层,一层的藏书博古通今,不论是时下里京城中流行的话本,还是历朝历代圣贤所著典籍,一应俱全。
二层略小一点,架子上存放的大多是一些音律琴谱,或者五行术数之类书册,墙壁上挂着几把古琴,听说都是古今文明的斫琴师所造,因陆卿抚的一手好琴,当今圣上特意寻来赏赐给他的。
除此之外,墙边还挂着一些不知何人的墨宝,字迹骨力遒健,雄浑有力,另一端一张宽大的书案,上面文房四宝俱全,只是干干净净,看起来没有什么人用的样子。
祝余每日都要花些时间在书房中消遣,几日下来,王府里为数不多的下人们倒也都信了自家王妃就是因为博览群书,所以才在成亲当晚机缘巧合之下,连蒙带骗帮逍遥王一门度过了一劫。
又过两日,一大早天还没亮的时候,赵妈妈就过来叫门,说是车马已经准备好了,要出发祭拜。
祝余起身换衣服,却发现陆卿叫赵妈妈给自己准备了一套男子的衣服,样式普普通通,不过面料质地倒是比成亲当晚临时借用的那一身好得多。
虽然不知道对方这么安排的用意为何,祝余还是毫不犹豫地更衣束发,收拾妥当出了门。
马车停在王府后门外头,车厢看起来朴素而宽敞,三匹高头大马驯服地立于车前。
陆卿一身素色衣裳站在车旁,在他身边还有两个人高马大的护卫,其中一个祝余认得,是那天在喜宴上帮她给中毒者鼻子吹气的壮汉。
那壮汉看到祝余走过来,略微有些吃惊,差一点就要开口,幸亏旁边的另一个护卫及时给了他一肘子,才让他顺利憋了回去。
“王爷。”祝余走到近前,依着锦国的礼节,冲陆卿福了福身。
虽然她现在这一身衣服行女子的礼看起来多少有些奇怪,但毕竟初来乍到,礼数宁滥毋缺。
陆卿打量了一下祝余的打扮,对她点点头:“夫人不必多礼,出门在外,着男装便于行走。
既然已经做了男儿打扮,在外便以男子的礼数行事吧。”
他身后的两个护卫连忙向祝余行礼。
这两个护卫祝余前一天倒也从管事那里有了些掌握。
整个逍遥王府中,就只有这两个护卫不是开府之后圣上拨过来伺候的,而是自幼便跟在陆卿的身边了。
陆卿在宫里被养到八岁,恰逢天下大旱,民不聊生,于是他就被送到一个叫山青观的道观带发修行,替圣上为天下苍生祈福。
这兄弟两个都是饥民的孩子,家人都饿死了,他们还剩半条命的时候被陆卿捡到,带回山青观,取名符文和符箓,每日跟着他一起同吃同住。
陆卿到山青观祈福不到一个月,果然普降甘霖,缓解了旱情,圣上龙颜大悦,叫他继续留在山上日日抄经文,一直抄到十六岁那年才被召回京城,封王开府。
符文和符箓也就这样被陆卿从山青观一并带回来的,成了他的贴身护卫。
那日在酒席上帮自己打下手的壮汉便是弟弟符箓,哥哥符文比他身量略小,看起来也更斯文机灵几分。
这一次祭扫并没有带旁人,符文符箓两兄弟赶车,陆卿和祝余在车里休息。
马车上除了许多祭拜用的物件和祭品之外,竟然还准备了一些糕点香茗。
祝余起了个大早,肚子里正饿得难受,也就没有在陆卿面前故作扭捏,大大方方地填饱了肚子。
这人一吃饱了就容易犯困,祝余几块糕饼一杯茶下了肚,就感觉自己的眼皮越来越沉,没一会儿便睡了过去,等再被陆卿叫醒的时候,马车已经安安稳稳地停了下来。
一下车祝余就愣住了。
她知道陆卿是当今圣上从族人那里过继的,所以昨日听他说要祭拜族人,也只当是到圣上的同族先辈陵墓前告慰一番。
没想到眼前竟然是一处祠堂。
以及一眼望去不下三十几个大大小小的墓碑。
“走吧,随我进来。”到了这儿,陆卿一扫平日里的云淡风轻,面色肃穆,示意符文、符箓两兄弟守在门口,叫了祝余一声,自己率先撩起袍子,跨过高高的门槛走了进去。
祝余连忙跟上。
祠堂不大,密密麻麻都是灵位牌,前面的供桌上摆放着一些已经有些陈旧的贡品,香炉里的香灰有厚厚一层,看起来平时这边倒也是有人打理的,只是没有那么用心罢了。
摆在正中间最前面的灵位牌上写着“先考陆公讳威府君”,灵位牌是用上好的红木雕刻而成,金漆描字,彰显着逝者生前的尊贵。
再往后看,祝余暗暗心惊,从那些灵位牌上的字眼不难看出,这里供奉的是整整齐齐的一大家子,从老到小,似乎都摆在这里了。
那么陆氏的这一门……
祝余的目光下意识看向一旁的陆卿。
陆卿仿佛没有感受到祝余的目光,只是默默地把替那些牌位扫掉灰尘,将原本陈旧的贡品撤掉换成新的,又取了香来,递给祝余三支,二人将点燃的香恭恭敬敬插在香炉里。
全程他都没有说过一句话,只是沉默着,仿佛被一层看不见的阴云笼罩着。
祝余向来不是什么性子莽撞的人,见陆卿不开口,便默默在一旁陪着。
全部祭扫完毕,二人走出祠堂,已经是一个多时辰之后,早上出发的时候天上还只是平铺了一层薄云,这会儿却缠缠绵绵下起了细雨。
祝余赶忙上了马车,准备返回京城。
这祠堂位置有些偏远,只有狭窄的乡路,来的时候还好些,这会儿被雨水淋湿后格外泥泞,马车跑不快,稍有不慎轮子就会陷进泥里去。
祝余在马车里被晃得头晕脑胀,早上来的时候吃过的茶点也恨不得又吐出来。
偏偏回程的路上,雨越下越大,天也越来越黑,眼见着继续赶路应该是不行了,赶车的符箓在询问过陆卿的意思之后,就近找了一个能够淋湿避避雨的地方。
马车停稳,陆卿先撑了伞下了车,站在车旁伸出手,祝余搭着他的手也从马车上跳了下来。
符文、符箓把车赶到了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山神庙前,这庙看起来破败不堪,也没有人看管,四周都乌漆嘛黑的。
眼见着那雨丝毫没有变小的意思,周围一片烟雨迷蒙,昏天黑地,继续行路恐怕不妥,这间荒野破庙就是他们眼下躲雨的最好选择。
符文先一步进了破庙,见这里虽然破破烂烂,好在屋顶不漏,一旁墙边上还插着熄灭的火把,他赶忙从怀里摸出火折子来将其点燃,总算让这幽暗的空间变得明亮了一些。
这间山神庙虽然破旧,倒还算宽敞,前殿没有什么蒲团之类的东西,倒是有一些稻草。
破破烂烂的庙里估摸着也供不下那么多神,就只有一尊一人多高的山神像端坐在神台上。
那山神像也不知道是用什么石料雕出来的,看起来黑漆漆,可能是年头太久,上面没有什么釉彩,就连眉眼都残缺了,上头落满了灰尘和蛛网。
在火把的映衬下,神像的脸一半被照亮,一半被黑暗覆盖,随着火焰的跳动,让原本就粗糙的雕工显现出一种说不出的诡异。
符文符箓两兄弟手脚麻利,把地上的稻草拢了拢,弄得厚实一点,像个垫子一样,方便陆卿和祝余坐在上面。
祝余挑了个背对着一堵墙的稻草堆坐了下来。
她素来胆子大,不信鬼神之说,自然也不害怕那略显诡异的神像,只是在一个陌生的地方,神像那一侧,周遭乌漆嘛黑一片,还是会让人略有些心慌。
令人心生畏惧的并非神神鬼鬼,而是黑暗之中无法看清的未知。
四个人在火把照出的光亮里坐下来,一时之间相对无言。
符文是兄弟二人当中比较机灵,会看眼色的那一个,虽然对于王爷为什么要让夫人着男装外出祭祖这件事也觉得有些疑惑,但主子和主母之间的事情,轮不到他来多嘴询问,他就非礼勿言。
符箓是个直肠子,陆卿大婚当晚符文不在,并没有看到出手解围的祝余,自然也就少了几分诧异。
他就不一样了,从早上看到祝余的时候就大感错愕,这一天下来也没有机会开口询问。
这会儿四个人在这间不算宽敞的小庙里枯坐着,这可把符箓给难受坏了。
想问,又怕在爷面前坏了规矩。
不问,这好奇就像一只千足虫在他心头上爬,着实是让人难受的紧。
就在他快要克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想要试探着开口的时候,祝余忽然吸了吸鼻子,微微皱起眉头。
“怎么?”一直在闭目假寐的陆卿在黑暗中睁开了眼。
祝余又吸了吸鼻子:“我好像闻到了血腥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