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脸上的伤,也是那时候……真的再也无法恢复了吗?虽然六道神兵已经被摧毁,但这种痕迹,真的不能设法抹除吗?再怎么说,把您好看的脸伤成这样……」
「嗯。不必担心,我并不介意我的容貌如何。往后的日子还长,我只需继续履行六道无常的职责便好。」
「您的同僚现在还过得好么?」
「算是各司其职吧。只是现在,如月君、皋月君、凉月君还虚位以待。我们都以为莺月君已经……不过,将寐时梦见的面具放在绀香梅见残缺的身躯上,竟将残存的一缕魂魄牵引进去。那正是拴着黄泉铃的魂魄,大约那位大人是有意保她的。不过,也不知是灵魂本身残缺,还是那身躯残缺带来的影响,她对过去的事几乎没有什么记忆了。我们还在努力将她重新引导至黄泉十二月的职责中。」
「你们也真是不容易。也多亏了你们,十恶的祸患才能被完全清除。说真的,一个月前的那天我真是吓坏了。当时我没有任何意识,险些伤了我最重要的女儿,酿下此生都无可挽回的过错。若不是天狗及时出手,使我恢复神智,恐怕……」
沈闻铮不敢再说下去。从酒杯泛起的涟漪不难看出,她手抖得厉害。她记得很清楚,当自己的意识重新占据身体的主导权,让她重新回过神来时,周围是怎样的一片血雨腥风。依依哭得那样凄厉,她上一刻还无动于衷。屠刀可以挥向最亲近的人,竟是以爱的名义。
「说真的,我……唉,我不敢重新想。我长这么大,又将宝贝女儿拉扯到现在,若真是因那一念之间——不夸张地说,那是我人生中最恐惧的时刻。每当回想起来,都有种既后怕,又庆幸的感觉。这样的经历我再也不想有了……也好,也多亏了你们。恶使着实可怕,一直和这样的东西战斗,真不敢想象你们都面对过什么。不过还好,都过去了。只是……」
「您还有何顾虑?」
「也不怕您笑话。自那日天狗唤醒我的意识起,我发现……我再也不能召唤它了。我就是在想,是不是我已经丧失了役使它的资格?因为我无法自控,还险些对自己的亲生骨肉做出不可挽回的事,所以它放弃了我,我也就……永远失去了它。」
「不是这样的。首先您控制不了自己,是因为您终归是一介凡人,凡人若没有诸如法器之物防身,必会受邪见的影响,放大心中的这等恶念。不止是您,还有万千父母、兄弟、儿女,在人间各处对自己血脉相连的至亲出手……有天狗唤您回来,的确是幸运的事。但您也不必就此忧虑。无法召唤它,是因为此役之后,人道的灵力持续外泄。由十恶为媒介,每一位人类的个体,都在缓慢地失去自身的灵力。尤其重新转生轮回的生命,能分配到的力量更是少之又少。不过,对人类这一种群而言,实则不会造成太大的影响……因为本身就有许多人虽灵力富饶,却无法使用。这样一来,也没什么区别,反而是降低了被妖物猎杀的风险。」
「所以您的意思是……是我召唤天狗的能力被削弱了?而且不止是我,所有人都是?」
「正是这样。我们六道无常有着相对更漫长的生命,灵力流逝的速度相对较慢,依然能做到平常人眼中算得上不可思议的事。只是,就连我们的力量也在逐渐丧失。或许完全成为普通人也只是时间问题。更不要提人道的那些灵脉……它们也在变得更衰弱,更狭小。有朝一日,这些捷径恐怕也会彻底消失吧。」
「……是这样吗。完全没有灵力的人间吗?也就是说,像我们这样维生的阴阳师什么的,也就不复存在了吧。还真是难以想象,一定和现在有很大的不同。」
「我想,其实也没什么。如今和几百年前相比,已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您的感受大约不太明显,但对我们六道无常来说,回过头看,
那种大跨度的时间带来的差异,确实非常惊人。虽然变化是很缓慢的,平时根本注意不到,可就像盯着一根雨后的竹子:你一直瞧着它,很难发现它在生长,但你稍一分神,再看过来,便窜得很高了。」
「嗯……听上去就像是孩子长个子似的。」
说罢,沈闻铮看向窗外的女儿。沈依依在和其他小朋友快乐地打闹,看上去充满活力。午后的阳光为新雪镀上一层金光,从略显晦暗的酒馆看过去,所有东西都煜煜生辉。依依和别的孩子都穿了新衣裳,红彤彤软绵绵的,像一只只雪地上奔跑的小太阳。刚过完年,孩子们的炮仗都放空了,但他们总能找到别的乐子。
「况且人类是非常顽强的物种。」水无君轻叩一口酒,「这话由曾同身为人类的六道无常来说,可能有点奇怪,但我确实是这样想的。像是人的感官,若一方面遭到遏制,其他方面便会更加敏锐。倘若未来人类不再能使用灵力,也能通过其他途径发展壮大自己的种群。再怎么说,人类是人道的主人。」
「我这样的普通人,应该是看不到那天了。啊,说起来……其他人怎么样了?他们都还好么?我曾与百骸主有一面之缘,听说他手里也收着一件法器。可他是妖怪,他的法器也必须交给六道无常,再由你们去选别的人类么?还是说,由他去指定继承者?」
「啊,你是说香炉吗?关于这一点,那位大人认为,这仍算作他的所有物。但倘若有天,他决定放弃继续持有法器,或者他遭遇不测,便由我们来接手。之后选定怎样的人,也是我们来做打算。不过鉴于他与黄泉十二月的关系都还不错……若他有意愿指定人选,我们也会按照他的意思来。毕竟,那位大人说得十分笼统,也没有细致到这种程度。其实还有件法器在一位长生者的身上,她虽是人类,那法器却也算是她的所有物。只要她还活着,我们也无权干涉这件法器何去何从。」
「原来如此……」
「那……您考虑得怎么样了?」
沈闻铮露出有些为难的神色。她抿起嘴,皱着眉,目光再度落到孩子们的身上。依依在打闹中摔倒了,但因衣服穿得厚实,地上也有积雪,并没有磕碰到什么。她只是站起来习以为常地拍拍身上的泥土,又和其他孩子们打作一团。这一幕上演过很多次,沈闻铮一点也不担心她。她是一个很坚强的小姑娘,和自己一模一样。
「我不介意替你们保管它。毕竟你也说了,虽然法器在某人手中,持有者可以自发选择是否利用它的力量。在自制这一方面,我还是很自信的。再者你还说,人类的灵力正在消散,能够完全释放法器力量的人,在遥远的未来终将不存在。只不过,我不保证我会将它传给我的孩子。成为您口中的那个什么守护者……我大可以当做我的使命,我的义务。只是,我想我的女儿不该被我的选择束缚。」
「您多虑了。我不是也说过了么?就算您以后将它送给与自己毫无瓜葛的人,甚至扔掉,也是您的自由,都不该由六道无常干涉。我与同僚商议,选择了您,确实有因为欣赏您人品正直又颇有能力这点。但法器最终若没能流落到人类手中,我们会将它回收,再决定下一个人选。这件法器是由我来负责的,今后我也会时不时来造访您,确认您过得还好。倘若您最后不知该交给谁,又不想留给自己的女儿,到时候还给我也好,您不必操心。当然了,如果那孩子自己想要,就要看您与她如何沟通了。」
「唔……若是这么说,我还确实挺放心的。那您带来的是怎样的法器?」
「是这个。」
水无君深重地将一枚宝石放到桌面上。沈闻铮还有些紧张,朝四下看了看。不过两人确实是将酒馆临时承包了下来,此刻除了她们空无一人。她这才放心地看向桌面。一枚不比拳头更大的蓝
色琥珀躺在手帕上,晶莹剔透,在黑暗中散发着幽幽的靛色光芒,有些微弱。它的内部有一团絮状物,是它的水胆。流光在其间穿梭,就好像有生命的什么蠕于内部。
但它是不完整的。它被削去了一层,导致水胆在那一侧与空气的距离很薄。沈闻铮谨慎地打量着它。看了半晌,她说:
「虽说看上去是个稀罕物件……但怎么都想不到,它有多大的力量。而且它还坏了。」
「确实有些破损,它的能力也弱化了很多。或者说,在被毁坏的那一刻一次性释放了。能做到这点的,只有另一个法器。您可千万别想着怎么把它破坏,就连那位大人也无法收场。倘若所有的法器同时遭到破坏,那么人间将会成为炼狱。就算设法把将法器带到人道之外的地方,这种东西,也**差阳错地重返人间。」
「哟,听着还挺吓人呢。不过,为何你们决定带给我的是这件法器?总感觉不适合我的气质呢。不是有一个很厉害的杵,得到它就能掌握天下武学吗?哈哈哈哈,我开玩笑的。那东西对我来说才更危险。就算我抵抗得了这种诱惑,也不保证这修罗的造物如何看待我。」
「呵呵呵,我们也这么觉得。不过您可别小看了这件法器。我听同僚们说过这样的一个故事:召唤天狗的这条血脉的祖先,正是用该法器成功与天狗的始祖建立联系,并成功驯化它的。」
「呀,这听上去就很精彩。您可得好好给我讲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