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厂街占地很广。
东边是大量废弃的破败厂房,西面是人声鼎沸的居民区。
往南走,各种修车卖货的集市扎堆,龙蛇混杂,纷乱最多。
秦时出门左拐,去隔壁的“鑫鑫小卖部”买了两包烟,揣在兜里。
随后一路向北。
不算宽阔的小道上,饭馆牌馆、旅店发廊的招牌大红大绿,时不时有几辆被唤作“小电驴”的交通工具飞快窜过。
“难怪都想考进都市圈,旧厂街连像样的学校也没几所。以后,职工子弟可咋办。”
黄土飞扬的马路边,秦时站在树荫下。
只见谈不上高耸巍峨的大门上,悬挂着简陋校牌。
金漆斑驳,尽显沧桑。
恰如这片旧城区早已不在的昔日辉煌,悉数被岁月带走。
“再过几年,恐怕子弟学校的招牌都要被取缔了。”
他揉了揉那张年轻脸庞,露出平时营业的乖巧笑容,靠近门卫亭。
“大爷,我以前是十一中的学生,找梁老师。”
门卫亭里收音机的评书戛然而止,戴着老花镜的大爷抬起头。
这小娃虽然眼生。
但瞅着就像听话懂事的好孩子!
“十一中?这里是子弟九中啊。”
大爷心里稀奇。
十一中招收初中生,九中招收高中生。
两所都挂着子弟学校的名头,以便让本地职工子女完成义务教育。
但校区并不在一个地儿。
秦时腼腆笑着:
“梁老师以前教过我一阵儿,这不是放暑假么,想着过来看看。他每到下雨天就腿脚僵的毛病,好点了么?”
这是特意从周叔那儿打听来的细节。
“他啊,还是老样子,喜欢下班喝一口,犯病贴一剂膏药完事,也不肯去大医院,哪能好利索。”
门卫大爷听到这话,最后一点警惕心打消掉,转而变成赞许:
“难为现在还有懂得感恩的学生,这几年从子弟学校走出去的,没谁愿意回来的,更别说看望老师了。
小娃,暑假期间,学校不对外开放,有些老师利用场地开班补课,你别弄出动静……”
秦时点点头,顺手从右边裤袋摸出一包硬壳的“利民香烟”:
“给大爷添麻烦了。”
“嗐,客气干啥!你不抽吧?小小年纪,可不能沾!”
大爷收下香烟的同时还不忘叮嘱。
“不抽的,新一中老师抓得可严了,再说了,未成年抽烟影响生命力提升。”
秦时连连摆手,做足好学生的样子。
告别大爷,他快步向前,仔细打量这所子弟九中。
许是放暑假的原因,里面静悄悄,只有刺耳蝉鸣。
红砖黑瓦的教学楼门窗紧闭,等走到后边的操场,这才有了些动静。
“给我好好练!”
“站好喽!身体不要晃!”
“从现在计时,保持二十分钟!谁做得不对,全体加练五分钟……”
中气十足的粗粝嗓音,回荡在空旷的操场。
秦时目光探进去,约莫有七八个打着赤膊的高中生挥汗如雨,做着体能训练。
他们练的是基础搏击动作,抱架,出拳,纵步。
随后再被身穿军绿色短袖的中年男人,逐一领着做出姿势,站桩不动。
“三十多度的高温,这么暴晒,人都要脱层皮。”
秦时正想着,忽然感应到注视的目光。
脑袋一偏,迎上去。
嘶!
秦时冷不丁倒吸凉气,手臂汗毛根根倒竖,像被静电打了!
“嘿,你是哪个班的?”
中年男人皱眉,扬声问道。
“梁老师,我是西二路保工街那边的,以前在十一中念书,周叔介绍我来。”
秦时小跑过去,麻溜儿自报家门,生怕被一记日字冲拳锤个半死。
这位梁老师看起来块头不大,中等身材,远不如银马健身房的教练强壮威猛。
可给人带来的压迫感毫不逊色,甚至更浓烈。
“你姐姐叫秦晓是吧?她在九中上过一年学,我记得。”
秦时走近了,才发现这位姓梁的体育老师,并非传言的凶神恶煞,反而平平无奇。
零星白发的平头,古铜色皮肤,胡子拉碴好多天没剃,不太修边幅。
这样的汉子,旧厂街扔十块砖头能砸到七八个。
“真人不露相啊。”
秦时不敢轻视。
他打工的银马健身房,最顶尖的金牌教练,生命力开发程度在十五到十九点左右。
大概业余级八段。
如果这位梁老师果真参加过群星杯,从泰安教委混到正经编制,再不济,也该有三十五点以上的生命力。
要知道,群星杯的最低报名门槛,都在业余七段。
“老周?台球厅那个啊,跟我算是酒友。”
梁老师想了想,勉强记起这么个人,态度缓和点儿:
“你还在念书没?”
“没辍学,考的新一中。”
梁老师眼睛闪了下,脸色古怪:
“都上泰安都市圈的好学校了,跑到旧厂街九中干嘛来?你知不知道,九中都快办不下去了,这年头,生源少,愿意读书的人也少。
教委和校领导已经通过气,打算改成体校。”
这倒不是啥秘密。
秦时很早就听说了。
他面露诚恳:
“周叔说您很有本事,我想跟着梁老师沉淀沉淀。”
梁老师忽地冷笑:
“你小子想提升生命力,冲定段考试对吧?都市圈的修炼馆,健身房多如牛毛,何必舍近求远?”
秦时依旧诚恳:
“我家花不起那份钱。”
梁老师认真瞧着面前的少年,浆洗发白的短袖长裤,一眼地摊货的杂牌跑鞋。
抛开“干净清爽”的外形标签,确实是旧厂街普通学生仔的打扮。
“我这里收费不便宜。况且,你不是九中的学生……”
梁老师顿了顿,主动走到树荫底下,扬手指着顶着烈日暴晒的高中生们:
“知道他们为啥上我的补习班吗?”
秦时摇摇头,现在正值暑假,旧厂街的职工子弟,绝大多数都会选择出门打工。
像什么夏令营,户外旅行,或者特长培训班,那是泰安都市圈富裕家庭的活动安排。
“这些学生不准备继续念书了。他们生命力都在六七点之间,跟着我搞锻炼,只要把生命力提到十点,就可以进矿区做工。”
梁老师语气很生硬,面皮也紧绷着:
“高中教材的生命力开发,讲究循序渐进,有益无害,所以见效慢。
而我教的这些东西,通过摧残身体来挖掘潜能,出成绩快。
年轻时候撑得住,一过四十岁就急剧衰老,伤病多发。”
秦时默然,他平常喜欢看书,对东夏历史称得上了解。
大拓荒运动的时代背景下,每一颗行政新星被并入版图,都要展开轰轰烈烈的数轮开发。
其中工作岗位需求量最大的,便是矿业。
早年间,因为相关管理稀松,加上开采泛滥。
当矿工并无条件,连妇孺老弱都收。
由于矿井下环境恶劣,以及伴随的高热辐射,变异病毒等等危险。
生命力低于十点以下,最多坚持三五年,很难活得下来。
这一情况直到第五个千年,也就是东夏新历之初才得到改善。
矿务局被改组,颁布明确法令,不允许生命力低于十点,且未完成九年义务教育的东夏公民从事矿工作业。
不过位于边陲的行政新星,招募童工、辍学未成年的现象,仍然屡见不鲜。
“回去吧。你既然考得上都市圈的新一中,想必成绩不差。
我这些学生大多是父母不在了,家里老人拉扯大的,念书念不下去,只能走这条路,混饭吃。”
梁老师叹口气:
“你没必要为了定段考试的那点加分,把身体搞垮。这种极端方式提升上来的生命力是欠赌债,最后都得还。”
秦时抬头,定定看向这位九中的体育老师:
“我还是想试试,梁老师。”
这小子听不明白好赖话么?
梁老师愣住,随后皱眉望去。
秦时并不闪躲,目光坦然且坚决。
他又何尝不是没路选。
从上辈子冒着枪林弹雨勇闯缅北,再到现在面临毕业就失业,可能沦为牛马耗材的艰难境况。
倘若不努力攀爬,怎么挣脱得出烂泥潭?
旧厂街的职工子弟,就连下矿井的高危岗位都要抢着上。
我耗光家里积蓄念个二流学校,毕业后,难道会好到哪里去?
没人脉,没才能,不只能靠拼命么?
秦时握拳,必须在暑假结束之前,把生命力提升上去,完成定段考试。
自己的人生才有其他选项!
“何苦呢。”
梁老师无奈,瞧着站得笔直,并无任何退缩意思的秦时,没好气道:
“看在老周的面子上,行吧,你想学我就收。
带钱了么?丑话说在前头,补习班一个月四千,概不赊欠!”
秦时点点头:
“稍等,梁老师,我去下厕所。”
嗯?
你他娘把钱藏哪儿了?
梁老师额角青筋微微跳动。
片刻后,秦时双手托着那捆崭新的钞票,恭恭敬敬递上。
“算了,你先交两百块,跟着学两天,能坚持下来再说。
另外,我要觉得你不行,随时走人!”
梁老师别过脸,没去接那笔放在旧厂街多数家庭都算是“巨款”的百元大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