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安吾弯腰捞起一张海报,看了一眼,是个画室的招生广告。
原件应该是手绘稿,经过单色复印,效果挺粗糙的,最清晰的可能是下面留的一串BP机号码。
发传单的小姑娘比上次在翠谷看到的时候,黑了很多,前额的头发紧贴在皮肤上,深色T恤被汗水反复浸透,析出一圈圈白色盐渍,衣服下摆沾满各种颜色的颜料。
小姑娘显然有点激动,有点语无伦次:“你没瘸啊!我还以为你瘸了!”
沈安吾:“……”
除了沈栾,他还没跟这么大的孩子打过交道。这小姑娘是真的不知道“礼貌”两个字怎么写。
不用问了,那晚就是她把自己从土堆里扒拉出来的。说真的,如果不是亲身经历他真的不信,十几岁的小姑娘竟然那么大的力气。
本来他已经扛不住,有人在他耳边又哭又叫,还扯烂了他的衣服。
那天晚上,她应该也吓坏了。
沈安吾努力挤出一丝笑容,让自己看上去和蔼一点:“上回你在翠谷见到我,为什么一副见到鬼的模样?我有那么吓人?”
许青菱不好意思地笑了:“你上次坐在轮椅上,我以为你瘸了。这次看你好端端地站在这里,才知道上回是我眼瘸了。”
沈安吾失笑反问:“非得跟瘸扯上关系?”
许青菱尴尬地干笑,实在是上辈子他坐轮椅的阴郁形象深深刻在她脑子里。
沈安吾又低头看了一眼手里的海报,指间香烟的烟灰掉落在海报上。他恍然回神,莫名有种在毒害祖国的花朵的负疚感,赶紧将手里剩下的半截香烟给掐了。
他清了清喉咙,郑重向她道谢:“上回在翠谷我就认出你了,那天晚上,谢谢你花那大的力气救我。”
许青菱已经冷静下来,从容淡笑:“不用谢。我也是偶然路过。”
确实是偶然路过。偶然听说,然后特意路过。不过这些没必要跟他说。
沈安吾看着她怀里一堆还没发完的传单:“你还在上学吧?这是你和同学开的画室?”
许青菱点头:“马上上大学了,和同学趁着暑假赚点钱。”
沈安吾神色微敛,眼里带着几分审视:“你不叫章芸。在翠谷你为什么要冒充章衡的妹妹?”
许青菱的耳朵一点点红起来,挠头:“那个,我听说你们内部员工住酒店可以打折。”
沈安吾盯着她:“你认识章衡?”
许青菱硬着头皮编:“我同学的姐姐跟他是同事。”
沈安吾指了指手里的海报:“你是上面的小许老师,还是小曹老师?”
许青菱回过味来,抬眸瞪着他:“怎么感觉你像是在查户口?我说过了,那天晚上我只是恰巧碰上了。”
女孩一双眼睛略带戒备地看着自己,像浑身警戒的猫科动物。
沈安吾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你是除了我妈以外,第一个扇我巴掌和给我钱的女人。”
许青菱被他的笑容弄得有些不自在,朝他晃了晃手指头:“为了救你,我的手指都受伤了,脚也肿了。”
说完,她更不自在了,仿佛自己在向他讨要什么好处似的。许青菱脸有些热,幸好她现在皮肤黑,看不大出来。
纤细的手指在眼前一晃而过,沈安吾想到自己那件沾满她手指血的衬衫,再冷硬的心肠也不免生出些许歉意。
他从口袋里掏出皮夹子,抽出一张钞票递给她:“这是你那天给我的钱,还给你。”
许青菱没想到他还随身带着自己给他的钱,啊,肯定是自己那天晚上说的话被他听到了。
一百块钱她要站着画一天墙绘才能赚到呢,这本来就是她的钱,许青菱毫不犹豫地收下。
“你救了我一命,我是想感谢你。你有没有什么需要我帮助的?”
这么热的天气在外面派发传单,并不是一份轻松的工作,这小姑娘看上去家境并不富裕。
许青菱头摇得像拨浪鼓:“没有什么需要帮助的。”没瘸就万事大吉了,其他不重要,她可不想承沈家人什么情。
沈安吾没想到她想都没想就拒绝,这倒让他尴尬了。他摸了摸身上的口袋,一张名片也没带。
他从她手里抽走铅笔,在海报上唰唰写了一串数字,边写边道:“你上次住的那个温泉度假村,是我开的。以后你去那边,可以免费住。报我名字就行了。这是我的手机号码,你要碰到什么难处,捅了什么篓子,可以打电话给我。”
沈安吾签下自己的大名,将海报塞到许青菱怀里,又将抽走一张崭新的海报折了几下收进口袋:“这个我留下了。”
许青菱:“……”
就这么一会功夫,这人就浪费了她两张海报。
……
酒席过半,宾客陆续告辞,许德佑傅娟领着儿子走出宴会厅,步行到附近商场去拿车。
经过路口红绿灯的时候,傅娟突然看到沈安吾站在路边,正在和一个派发传单的小姑娘说话。
刚才在饭桌上没来得及聊,她想上前跟沈安吾打个招呼。发传单的小姑娘突然转过头,傅娟看清楚她的脸,不由瞪大眼睛:“青菱,你怎么在这?”
许南也看到堂姐了,扑上去拽着她的手:“姐!放暑假了,你怎么不去我家找我玩啊。”
许德佑看了眼侄女手里搂着的传单,“青菱,你这是——?”
许青菱没想到自个运气这么好,出来派传单派到了沈栾升学宴的酒店附近。
她只好把自己暑假和同学一起勤工俭学的事跟叔叔婶婶说了,撇掉她爸妈那部分的同容不提。
“你这孩子,太懂事了!”许德佑夫妇听得欣慰得直点头,傅娟转过头用手指戳自家儿子脑门,嗔道:“你看看你堂姐,打小就知道心疼父母!”
还是闺女贴心,自家这个儿子经常气得她肝疼。
许德佑看沈安吾站在一旁,以为刚才侄女硬塞传单给他,忙道:“沈总,这是我大哥的女儿,她跟栾儿是同班同学。”
说罢,他又向侄女介绍起沈安吾:“青菱,这是沈叔叔,他是沈栾的小叔。”
许青菱避开沈安吾的目光,冲他的方向点了点头:“沈叔叔好。”
沈安吾站在一旁,淡淡应了一声。
许德佑夫妇又拉着许青菱,问起她姐婚礼的事,许青菱硬着头皮回答了,然后便借口她还要去别的地方派传单,赶紧闪人。
傅娟觉得小侄女今天有些不对劲,又说不上哪不对劲。看沈安吾还站在一旁,便跟他聊了聊上回那个案子的最新进展,问了问他伤口恢复情况。
以前傅娟一直觉得姐姐这个小叔年纪轻轻执掌那么大的集团公司,看上去不大好打交道,没想到他本人既耐心又有礼貌。不仅问了许南在哪上学,还问了小侄女家里的情况。
回去路上,傅娟夸了一路,能管远星那么大的集团公司,果然不是一般人。夸完沈安吾,她又开始夸侄女和外甥。
许南坐在后面撇了撇嘴,**看谁都好,就是看他不顺眼。
*
原来她叫许青菱。
沈安吾没想到那小姑娘竟然跟自己有曲里八拐的关系。她不仅是沈栾的同学,还是傅娟的侄女。
沈安吾又掏出那张海报看了几眼,上面的地址留的是一间幼儿园的地址。看来是利用人家暑假闲置的幼儿园开画室。
这姑娘既聪明又直愣,唯独缺了点心眼子。
……
悦阁宴会大厅,沈绍周和傅芹站在包间外头,焦灼地来回走动着。看到沈安吾回来,就像看到救星一般。
“安吾,你可算回来了。刚才老爷子把我们都赶出来,他说他跟你母亲有话要单独聊。这都聊了好一会了,我刚才听到里面在拍桌子,好像在吵架,我这又不敢进去。你赶紧进去看一眼吧。你跟爸说一下,时间不早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沈安吾抬腕看了眼手表,已经两个多小时了,里面应该聊得差不多了。
他推门进去,气氛不大好,母亲坐在靠窗的沙发上,父亲气息咻咻地坐在大圆桌旁,两人之间如同隔着千山万水。
有一对强势得水火不容的父母,沈安吾从小就知道他们俩吵架他要躲远点。谈离婚这种事,他更不能插嘴。
他假装没看到母亲泛红的眼眶,假装不知道他们刚才聊的话题,“妈,我送您回翠谷吧。”
不提“翠谷”也就罢了,一提便像是水入油锅,沈兴邦的眼睛快射出刀片来,瞪着儿子:“听说你支持你母亲跟我离婚?”
沈安吾心头一凛,不急不徐:“爸,你跟妈谈离婚我哪有资格插嘴?”
尚蕙兰看到丈夫一来就找儿子兴师问罪,站起来:“我该说的都说了,剩下的让你的律师找我的律师谈。”
当年分居的时候,尚蕙兰和沈兴邦已经大吵过一次。那一次吵得伤筋动骨,摧心折肺,最后还是沈兴邦做出让步,重新划分了股权。
这一回涉及到夫妻这么多年名下的固定资产和其它资产,离婚程序一旦启动,这些东西都要拿出来一一分割。
沈兴邦看着妻子的背影,面色发沉:“这么晚上,别去翠谷了。樟墅的房子这么多年一直空着,吴嫂还住在里头看房子,你回樟墅去住好了。”
尚蕙兰脚下步子顿了顿,头也不回道:“我说过,婚后买的房子,我一套都不要。留着你和你外头的小三用吧。”
包间里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声,沈绍周和傅芹赶紧推门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