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宗周是在去年出发进京的。
去年十一月,朱由检掀翻阉党、打倒魏忠贤后,开始起复东林党。
第一批起复的人员,就有刘宗周。让他担任佥都御史,负责调查总署组建,参与对阉党的追究。
刘宗周接到消息的时候,已经是天启七年十二月。当时他还在山阴县蕺山讲学,在安排了弟子之后,才带着好友黄尊素的儿子、弟子黄宗羲进京。想要为好友伸冤,让黄尊素有个身后名。
路上,他们又遇到了从苏州出发的周顺昌之子周茂兰,带着血书为自己父亲伸冤。
同是七君子后人,黄宗羲和周茂兰自然一见如故。刘宗周便带着他,继续向京城进发。
因为他的名气,一路上不断有人拜访。进而知道了黄、周二人的事情,对刘宗周更是钦佩。
到了北直隶时,更有孙奇逢、鹿正、张果中三位义士,护着左光斗之弟左光明,和他们汇合在一起。
也因为此,刘宗周一行人声势越来越大,很多亲属被阉党残害的人,都汇聚在他身边。
希望这个皇帝任命的御史,能够伸张正义。
这么多人聚集在一起,还是要进京翻案,锦衣卫不可能不关注,不把消息报上去。
朱由检得知刘宗周只凭佥都御史的身份,就吸引这么多人汇聚,顿时知道自己对刘宗周虽重视,还是小觑了他的影响力:
“千秋间气,一代完人。世曰麒麟凤凰,学者泰山北斗。”
“刘宗周在这个时代,就是泰山北斗,活着的在世圣贤!”
能在活着时被称为“完人”,死后也同样被这样评价。刘宗周在大明的声望,远非常人可及。
此人自幼丧父,随母亲在外祖父章颖家生活。
章颖这个人的名声虽然不怎么显著,一辈子也没有考上进士。但他在浙东一带却能称得上名儒,更是一位好老师。
他的弟子千余人,多有考上进士做官的,还有人在士林扬名。这些人对刘宗周来说,都是他的人脉。
而且刘宗周在章颖的教导下,打下了深厚的儒学根基,年仅二十四岁就考上进士。在丧母丁忧期间,拜许孚远为师。
许孚远的名声,要比章颖大多了。他师从湛若水一脉,是唐枢的弟子。
湛若水和王阳明齐名,世人把他们并称,把心学称为王湛之学。湛若水创立的甘泉学派,是大明儒学的一大流派。
而且湛若水是陈白沙的弟子,白沙先生陈献章是从祀孔庙的大儒。所以许孚远这一脉,是儒家的正统传人,是孔庙认证的文脉。
许孚远在儒学上颇有成就,在官场也担任过兵部侍郎。他的弟子冯从吾、丁元荐,都是东林党的骨干,和顾宪成来往密切。尤其是冯从吾,因为阉党乱政、捣毁关中书院,绝食明志而死,在天下间名望非凡。
刘宗周有这样的老师、同学,只要他稍有本事,便能在士林中被吹捧起来。
更别说刘宗周不是稍有本事,而是他的所作所为,称得上在世圣贤。
二十四岁就中进士,按理说刘宗周不可能穷困。然而他做官多年,家中始终赤贫如洗,甚至到了“闻召就道,尝不能具冠裳”的地步,家中衣食不继,常常靠借贷度日。后来还是靠夫人“以纺绩之余,置田二十亩,得免贷米事”。
因为“每日买菜腐一二十文”,他被称为“刘豆腐”。又因为“出入都门,行李一肩”,被人称为“刘一担”。
朝廷称赞他“素食布袍,三月不知肉味;敝车羸马,廿年犹是书生。”
可以说,刘宗周的所作所为,就像孔子称赞颜回的话语:“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
任谁看到他如此安贫乐道,都不得不说一声圣贤在世。
如此数十年如一日,刘宗周越来越被人敬重,他的学问也越发成熟,在好友黄尊素遇害后,提出了以“慎独”为核心的儒学理念。
至此,刘宗周的思想体系已经完全成熟。儒家推崇的立言、立功、立德三不朽,他已经完成立言和立德两项——
如果圣人是一种境界的话,刘宗周此时,就能称得上准圣。而且是准圣九重天大圆满,只差最后一步,便能成为圣贤。
他如果现在死了,就能从祀孔庙。和圣贤的距离,只差盖棺定论。
这样一位儒者,也难怪魏忠贤当政时,都只能称赞他是“一代完人”,把他排挤回老家,不敢下手加害——
实在是这样的人若死了,在孔庙中不免会记上一笔。就是魏忠贤这个九千岁,也不敢轻易担上这个罪。
朱由检任命他担任佥都御史后,刘宗周在天下的名望,更是来了一次大爆发。很多人因为刘宗周曾经的名望,愿意相信这个人,相信他能够伸张正义、为蒙冤的人翻案。
所以刘宗周进京这一路上,身边才会聚集这么多人。直到二月初十,方才赶到北京。
朱由检得知刘宗周进京的声势这么大,在收到他抵京的消息后,当即命亲信太监刘若愚,前往城门迎接。而且赐宅一座,让刘宗周居住。
在刘宗周随着刘若愚进入宅院,没有刻意和其他东林党人往来后。朱由检更是满意,认为刘宗周知行合一,在践行慎独学问,不会拉帮结派。
所以,他在选择经筵官时,任命刘宗周和太师英国公张维贤、首辅黄立极三人,担任知经筵官。其余大学士担任同知经筵官,礼部尚书温体仁等九卿担任讲读官,翰林院编修黄锦等担任展书官。
这个任命,在朝中引起了轩然大波。很多人都看出来,皇帝这是把刘宗周当成帝师,以至于让他以佥都御史的身份,和国公、首辅同列。
张维贤、黄立极能有知经筵官的任命,是因为他们的身份。一个是武官勋贵之首、一个是文臣之极。
刘宗周能有什么呢?佥都御史的身份,和两人比起来不值一提。皇帝看重他的,自然是其他方面。
想想刘宗周的学问、还有在士林的地位,很多人自然认为,皇帝敬重他的学问和为人,把他当成真正的老师,所以才这样对待。
这让很多文官都很吃味,刘宗周的心情也有些激动难耐,认为在经过天启年间的混乱后,大明终于迎来了一位明君。
所以他把自己在路上构思的奏疏,很快呈递上去。
这份奏疏,被通政司以最快的速度,送到朱由检面前:
“《面恩陈谢预矢责难之义以致君尧舜疏》,写得好,真是好啊!”
“来人,让邸报、京报等报纸刊发,要把它立刻传出去。”
唤来王承恩、方弘瓒、钱嘉徵等人,朱由检亲自嘱咐,让他们节录奏疏,刊发在所有报刊上。
不管刘宗周的本意如何,这份奏疏对朱由检都很有作用,代表着他的作为,在行尧舜之道。
所以他按照自己的意图,把刘宗周的奏疏删减,保留有利于自己的部份,传播给外面的官民:
“刘先生的这份奏疏的名字太长,以朕看来,只保留后五个字就行了,就称为《致君尧舜疏》。”
“内容方面,前面的‘陛下圣德当阳,讨大逆、除大奸、厘大弊’,还有后面的‘陛下励精求治,宵旰靡宁’、‘陛下生符尧舜,声色不御、宴游不迩躬’都要保留。”
“最后的‘伏愿陛下超然远览,以尧舜之学,行尧舜之道,舍己以用天下之贤,省刑薄敛,与天下更始,乃始制礼乐,以化天下,直接三千年既坠之圣统,则宗社幸甚!斯文幸甚!’、‘方今陛下有为尧为舜之资,而在廷诸臣不能进之以尧舜之道’,同样也要保留。”
“要用标点符号做好断句,保留浅显易懂的部分,让大明的官吏和民众,都知道这份奏疏!”
又向钱嘉徵道:
“钱卿家,你是擅长写文章的,把这份奏疏节录润色一下,应该没问题吧?”
钱嘉徵听出皇帝的意思,就是把刘宗周的奏疏断章取义,只节录称赞皇帝的部分,把其它部分略去。
这对于有骨气弹劾魏忠贤的他来说,是不怎么愿意的。
但是皇帝对他有知遇之恩,又把他提拔到这个位置上,他又不能不报答,所以只能说道:
“刘先生天下名儒,臣若擅自删改,恐会有所非议。”
朱由检听出了他的为难,考虑之后说道:
“那就只删不改,全部从原文中摘抄。”
“这么长的奏疏,民众愿意看完的没有多少。”
“摘抄些重要的部分,让他们看到重点就行了。”
“你作为邸报主编,就有这个责任。”
钱嘉徵听到是职责所在,终于勉强说道:
“那臣就勉力一试。”
“若是做得不好,臣就只能辞职了!”
没完全抛弃风骨,打算按自己的办法删减。
朱由检不置可否,让他在旁边的房间尽快把文稿定下来。又嘱咐王承恩协调所有报房做好这件事,一定要把报业整改后,自己安排的第一件事做好。
王承恩、方弘瓒顿时明白了这件事的重要性,知道是皇帝想通过此事,确定报业整改的成果。所以他们都下决心办好这件事,按照皇帝的嘱咐,做好这次宣传。
朱由检参考后世的套路,让他们安排一批人,根据节录出来的《致君尧舜疏》进行讨论。再刊登些自己登极后做的事情,把刘宗周说的“讨大逆、除大奸、厘大弊”、“励精求治、宵旰靡宁”、“为尧为舜之资”等语,进行深入阐发。
一定要让世人知道,自己在践行尧舜之道,是致力于尧舜之治的明君。
甚至把天启皇帝临终传位时说的“吾弟当为尧舜之君”,和这篇奏疏起来。说明自己是按皇兄意愿,在当尧舜之君。
王承恩、方弘瓒两人在皇帝的教导下,深刻领会了这一点。打算把这些内容,灌输给报刊行业的所有人。
钱嘉徵也在把节录的文稿确定后,很快拿到了皇帝这边。
朱由检看到后读了一遍,对他极为称赞。因为这篇节录的文稿,去除了刘宗周的一些议论,却把他称赞自己的内容,完全保留下来。
而且难能可贵的是,在摘选节录之后,这篇文章读着仍然很通顺。如果不特意指出的话,会让人认为是完整的奏疏。
这让朱由检对钱嘉徵很是满意,认为他领会了自己的意思,是一位合格的主编。所以他说道:
“这篇文章的作者可以写刘宗周,编辑可以写你的名字。”
“它是共同创作,你同样可以留名。”
钱嘉徵却不愿留这个名,认为自己这样做有点不道义,推辞道:
“留名的事情就算了。”
“臣为陛下做事,不奢求这个名声。”
觉得自己做这种事,名声一定不会好。
朱由检听出了他的意思,对此没有强求,想了一下说道:
“那你就起个笔名吧,以后在编辑或撰稿时,都可以使用笔名。”
“大明通讯社的报刊现在只是刊发奏疏,但是以后会总结一些新闻,同样刊发在上面。”
“你作为主编也可以写稿子,同样获得稿费。”
“起个笔名会方便点。”
让钱嘉徵起个笔名,作为他的代称。
而且嘱咐王承恩和方弘瓒道:
“钱卿家不但能以笔名做编辑,还可以用笔名写文章,发表在其它报纸上。”
“你们要和报业协会商量一下,笔名要怎么规范,每个人能有多少笔名、如何身份溯源。”
然后又面向钱嘉徵,向他道:
“以后钱卿家就能在做主编时,同时写些文章了。”
“如果有想发表的意见,可以刊登在其它报纸上。”
这样谆谆嘱咐,而且切实解决了问题,让钱嘉徵很是感动。方才写文章时的一点不甘愿,也很快烟消云散——
皇帝这样通情达理,他就是冲着知遇之恩,也要帮皇帝做好这件事。
区区奏疏节录,又算得了什么。文书房写的奏疏略节,还不是完全摘抄原文呢。
自己完全从原文摘录,能有什么问题?
就是刘宗周质问,自己也能说这篇奏疏就是他写的。
可以说,在过了心理这一关后,钱嘉徵很快成为了一名合格的编辑。知道了自己在主编位置上,应该要做什么。
朱由检在安排了这些事情,嘱咐他们不要忘记给刘宗周付稿费后。让他们连夜印刷,传播这份奏疏。
二月十一日早,京城的大街小巷,便布满了报纸,而且头版头条都是一样,那就是刘宗周的《致君尧舜疏》。(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