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城既是个有无数秘密的地方也是个没有秘密的地方。
黄品一大早带人出城时,城外的道路两旁已经站满了送行的人。
送行的人当中有关系还算不错的武人,有普通的黔首,也有恨他入骨的李斯一系重臣。
不过不管是关系好的,还是关系不好的,此刻脸上都带着笑容。
而且尽管挂着笑容的缘由并不相同,却都是发自内心的。
黄品对此倒是并不太在意。
这一次离开咸阳,送行的这些人有一半的机率再也见不到。
没仇的仔细客套寒暄几句。
有仇的当做遗体告别,而死者为大,说几句好听的没毛病。
不过假笑了一圈过后,发现李斯这老货并没有停下挥手道别,居然乘车继续跟着。
黄品拉了拉马缰靠近李斯的车驾道:“知道您是把我当做朝堂上的害虫。
可您好歹也是左相,这样喜形于色是不是太没深沉了些。”
摸清了嬴政脉络,李斯这些日子处理政事与议事时都在主动迎合。
黄品突然间被安排去岭南,李斯虽然没自大到认为嬴政对他的信任又回到了之前,可多少觉得与他的转变有些关系。
而只要黄品离开朝堂,他就有把握与嬴政的关系恢复到先前的样子。
不就是稍稍改些治国策略,对下再稍稍宽仁与管得松些。
这个他也会,而且认为会比黄品做得还好。
因此对于黄品的挖苦,李斯丝毫不以为意,甚至脸上的笑意更浓了几分。
“老夫所笑,可不是因你远赴岭南。”
李斯自持身份,不愿把话说得那么直白,捏着胡子笑吟吟的看了看黄品,装作真诚的样子继续道:“你我私下间至多算的上有些误会。
于公上更是行事上有些许分歧,且都是为了大秦。
根本就没什么仇怨。
可大秦国事众多,若一直这样分歧下去,误会只会越来越深。
而你去岭南担当大任,我留在咸阳继续理政,没了分歧纷争。
终是能解了你我的心结,也免得让天下人看了笑话。
如此,你觉得老夫不该笑吗。”
黄品重重的嘁了一声,脸上满是戏谑道:“我就佩服您这股隐忍,以及年岁越大越说假话的劲头。
该得意的时候不得意,活的再久又有什么意思。”
顿了顿,黄品脸色一正,将目光望向远处的阡陌,缓声道:“不过也确实要承认您有是有大才的。
国制、律法,皆因您才能如此完备。
而且您注重的只是名与利,争也好斗也罢,都是在这个圈子里使手段。
败与您手下的那些人并不怨,也并不无辜。
因为是他们自己本身不干净,才斗不过的。”
收回目光看向李斯,黄品抿嘴笑了笑,轻声继续道:“这可不是在诓您,以我现在的勋爵,没必要这样。
是真的很欣赏您这样的性子。
想要什么就摆在明处,使坏也不是无所不用其极。
说是另一种光明磊落也不算夸张。”
听了黄品的话,李斯逐渐收了脸上的笑意,轻哼一声道:“与其说是在夸赞我,倒不如说是在贬损我。”
顿了顿,李斯目光透着玩味扫了扫黄品,嘿然笑道:“老夫虽不是哪一家的学首或是大家,可该有的风骨却没少半点。
不会做那因私而损公的事,你的担忧是多余的。”
黄品对李斯的话半个字都不信,并且这话还要反着听。
他说得半真半假的这些话,也不是为了与李斯缓和关系。
而是为了试探李斯,以及给李斯下个套。
这老货可以说是职场整人的超级高手。
而且整体框架又大多出自这个老货。
估摸着不等到岭南,这个老货就开始使手段。
最简单的,单单是往岭南调配的物资输送故意慢一点少一点,都够他喝一壶的。
因为五十万大军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更不会怪到李斯的头上。
只会认为是他这个新接手的主将无能才出了纰漏。
一旦大军生了怨气,再往回消弭可就难上加难。
即便是平息了大军的怒气,兵将之间也产生了嫌隙。
遇到苦战恶战,不管怎么安排,或是安排谁去,下边人都会认为他是故意的。
而想要这货不使坏,唯一的办法就是让李斯顾不上使坏,将注意力挪到别的事情上。
故意试探了一下,见这老货显然是有这个打算。
黄品先是嘿嘿一乐,随后神色猛得一正,故意用极为骄傲的口吻道:“您有没有风骨这个我不知道。
可您有几分才,或是能赶得上我几分,我可是知道的清清楚楚。
所以您不要误会,我没有半点贬损您的意思,是真的在夸赞您。”
如果说两人的年岁调换一下,黄品的这番话说得算不上什么。
可李斯的年岁是黄品的二倍还拐弯。
拿他当小辈嘲讽,不但显得极为狂傲,还十分无礼。
李斯气得差点脸都绿了。
可想到自打与黄品认识,除了与王家联姻上算是占了点便宜,剩下的都是他在吃亏。
而且发举国债以及后续引起的风波,也让他看出真使剑走偏锋或是除了辩理以外的其他手段,他真未必是黄品的对手。
这让李斯压下怒火并没有出言反驳与怒斥回去。
不过装着没事人一样再送下去,却是再没可能。
阴沉着脸拱了拱手,李斯便让车夫调转方向准备回去。
“急什么,还没让您心服口服呢。”
黄品见李斯要走,马上磕马挡住车架,从佩囊里掏了一份策书抛了过去,用轻蔑的语气道:“看过这个您就知道与我相差的有多大。”
李斯看了一眼黄品,又看了看接住的策书。
略微迟疑了一下后,缓缓打开翻看。
只是粗略的看了两页,李斯的神色就骤然一变。
黄品见状,知道李斯算是踩进了套子。
磕马不再挡着车驾,顺着道路便继续前行边哈哈大笑道:“看出端倪了吧,记得欠我个天大的人情。”
离着两人不算太远的城墙上,嬴政与蒙毅站在一处角楼的边上正目送着黄品离开。
虽然听不到黄品与李斯两人都说了些什么,但看到黄品抛过去一本册子,嬴政捋着胡须满意的笑了笑。
他能猜到黄品给李斯扔过去的册子上写的是挖相府职权的新朝制。
而使这么一手,至少能让李斯二三年都没心思对黄品使些故意安排做不到的政事硬让去做的手段。
从身旁的郎官接过一封书信递给蒙毅,嬴政收了笑意道:“这小子应对的不错,你亲手把这个给他。
叮嘱他不要打开去看,除非到了……
算了,只要告诉他不要轻易打开就好,他知道该什么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