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云梨夜里都睡得不太熟, 几乎是杨兰花一到了她院子外面,她就醒了。听说此事后,立刻披衣起身。
此时天还不亮, 后院中到处点着火把, 昏暗中隐约能看到得出热火朝天,楚云梨一眼就看到了正在拉磨的鲁大力。
看到她走近,汪氏有些紧张:“荷花, 有人去吵你了吗?”她强调:“我们只是来帮忙, 没有其他的意思。”
“听说鲁叔做生意赔了不少?”楚云梨看向鲁大力。
鲁大力这一次真的是连家底都赔了个干净, 加上被债主堵门,真心觉得丢了大脸。也最不喜欢外人提及这事, 闻言面色有些尴尬:“荷花,人有失足,我这是不够谨慎……”
其实不然,若不是这死丫头非要逼他把银子和地契拿回来,他也不至于跑去借利钱。若是这死丫头愿意借钱给他,他也不至于落到如今地步。
事到如今, 说什么都迟了,他心里怪上了林荷花, 嘴上却是不能这么说的, 只能说自己有错。免得再把人给得罪了。
两人到这里来的目的, 就是想借上几十两银子,先把鲁家的地契赎回来。
“不提那些。”楚云梨一挥手:“做生意嘛, 都有赔有赚。想要白得银子哪那么容易?鲁叔也不是外人, 如今走投无路,我自然不能干看着。”
言下之意,是准备帮鲁家一把。
夫妻俩闻言心中一喜, 尤其是鲁大力,想着自己到底照顾了这丫头这么多年,无论她嘴上有多硬气,等到自己落难,她还是愿意帮自己一把……就听那丫头继续道:“听说你们险些连宅子都保不住,那我肯定不能让你们白干。这样吧,我这里拉磨的人是三钱一个月,回头我给你四钱!多出来的,就当是照顾你的。”
鲁大力:“……”
汪氏愕然。
她都不敢去看身侧的男人,鲁大力从出生起,家中就不是普通人家,一个手握几百两银子的人,哪怕是落到了泥里,那也是暂时的,绝对不会干这种卖力气的活来养活自己。
鲁大力一瞬间真的有种将手中的磨杆丢出去的冲动,他强压下心头怒气,道:“我不要工钱。”
楚云梨讶然:“你不要我的照顾?”
鲁大力:“……”
他来这里就是想让林荷花照顾自己一下,先拿点银子给他渡过这个难关。但这话,不太好说出口。
就在他迟疑的间歇,楚云梨一合掌,笑着道:“还是鲁叔有骨气。既如此,我也不好留你在此帮忙。你白天应该还有别的事,回去歇着吧!本来是想照顾你一下……既然你不需要,那还是让拉磨的人回来干活。”她压低了些声音:“我付了工钱的,且比外头的工钱还高,又没让他们吃亏,可不能再让他们歇着。”
她喊了一声拉磨的那个汉子,汉子飞快跑回来挤开了鲁大力。
说实话,他还真怕东家把这活给了鲁大力,拉磨和这院子里其他的活计不同,只需要干到午时前,这么点时间一个月能赚三钱银子,在这镇上可不好找。关键是还有半天能回家干活,也没耽误家里的事,万一这活计被鲁大力抢去,等于他白白少了这份工钱。
“行了,你们回吧。”
鲁大力咬了咬牙,追到了楚云梨院子门口:“荷花,你先借我几十两银,成么?”
“没有!”楚云梨摊手:“我的银子都花得精光,你是知道的呀。”
鲁大力急忙道:“你可以拿地契去质押……”
话未说完,他对上了面前女子似笑非笑的目光。
楚云梨嘲讽道:“你自己这么干,连祖产都赔了进去。现在又来祸害我,我又不缺吃穿,手头有豆腐坊和医馆,也没想着赚大笔银子一口就吃成胖子,我就不愿意担这样的风险。为了别人担这么大的风险,那就更不可能了啊!”
她看向汪氏:“你跟着他来,是赞同他的做法吗?”
汪氏眼泪又往下掉:“我不帮他能怎么办?荷花,你是我女儿,我确实不该来麻烦你,可树林也是我儿子,他还那么小,以后要娶妻生子,若是连宅子都没有,他以后怎么办?”
“我管不着。”楚云梨不耐烦地一挥手:“且不说鲁大力在外头有那么多的兄弟不需要我帮忙,就你们落到什么地步其实都不关我的事,说白了,那也不是我害的。别说我手头没有现银,就算是有,也不会借给鲁大力这种胆大之人。我的银子是辛苦赚的,只想好好攒着,我再说一次,你们与其在我这白费功夫,还不如去找别人帮忙。”
她皱了皱眉:“再要纠缠,别怪我不客气。”她看了一眼那边热火朝天的后院:“那么多的伙计,让他们帮忙揍个把人,应该还是能的。”
汪氏:“……”
她不确定女儿会不会真的让那些人来凑鲁大力,但这两人弄成生死仇人绝对是她不想看到的。她立刻想将男人拽出门。
鲁大力深深看着楚云梨,道:“荷花,你真的不帮?”
“不帮!”楚云梨语气笃定。
鲁大力大踏步往门外走去,汪氏回头狠狠瞪了一眼楚云梨:“没良心!”语罢,小跑着跟上。
*
关于鲁大力连宅子都质押,如今银子赔光取不回地契即将被赶出家门流落街头的事,很快就在镇上传开了。
他平时的那些兄弟倒也不是真的无情无义,只是他们家中都不富裕,就算能拿得出几十两银,那也是全家上下所有的积蓄。兄弟情是真的,但家中有老有小,总不可能拼上全家去帮他一个人吧?
很快,鲁大力就发现自己那些兄弟个个都有事,别说跟他喝酒,就连跟他说话都没空。
鲁大力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这些人分明就是不愿意帮他,随着日子临近,他只凑到了几两银子,鲁家的宅子到底是被收走了。
他带着一家人,用借到的银子勉强安顿下来。
曾经鲁家请了个婆子照顾一家人起居,粗活重活都有人干,汪氏那时想做就做一点,不想做也有人帮忙,如今不同,请人肯定是不能的,做饭洗衣都得汪氏自己来。
她当初嫁入林家后,就不需要她亲自干活,就算成亲之前在娘家什么都会,这近二十年下来,也早已忘得精光。一时间,她只脚手忙脚乱,从早忙到晚,还什么都做不好。
鲁大力也忙得焦头烂额,他想要东山再起,但得有本钱,偏偏他如今最缺的就是银子。
当然,烂船还有三斤钉。鲁大力就算是落魄了,暂时也不至于养不起妻儿。
杏花受不了家里压抑的气氛,再一次搬去了亲娘那里。她娘想得比较多,鲁大力能够攒下这么多的银子,对外有情有义,其实是不择手段。
如今他到处借银,偏偏又借不到。无论是谁,只要被逼急了,什么道义之类的都得往后放。他若是穷疯了的话,很可能会拿女儿的婚事换银子。
因此,杏花娘很快就替女儿定下了未婚夫,那边中规中矩,只是普通人家。杏花嫁进去不说享福,至少不会吃苦。
鲁大力得知此事,怒不可遏,直接打上了杏花夫家的门:“你们也配娶我女儿?且不说别的,杏花是我养大的,你们却私自定下婚事,先就不懂规矩。这不懂规矩的人家,不配跟我结亲!”
这家人姓刘,和屠户一家来往颇为亲近,并没有因为这几句话就退亲。
鲁大力见状,冷笑道:“杏花脾气不好,先前还不服我这个亲爹给她定的婚事。你们家怕是消受不起这样的儿媳。”
刘母皱了皱眉:“不是说和高长河的婚事一开始定下的就是荷花,先提杏花只是不让外人说闲话?”她一挥手:“杏花脾气挺好,她娘都跟我说了实话,婚事已定,你来迟了。”
鲁大力就喜欢那种说话算话,外人也愿意顺着他意思办事的感觉。最近他处处不顺,被人反驳得够多了,那些是不得不忍,此刻他却不想再忍:“你被她娘骗了!”
“你说什么我都不信。”刘父站了出来:“你不想让杏花嫁到我家,说白了就是想把女儿卖一个好价钱。杏花是个挺好的姑娘,我不会让她落到那样的境地,咱们两家婚事已定,只要她活着一天,那就是我刘家的人。”
刘家挺强势的,鲁大力也自觉有理,两边一时间僵持不下。
这件事情也很快传入了楚云梨的耳中,其实,别看林荷花上辈子已经嫁了一回,她却一直都不知道高长河的婚事是给自己准备的。一心认为是先提了杏花,杏花不愿意才落到自己头上。
楚云梨听说这件事后,当即就气笑了,直接就去了屠户家中。
彼时鲁大力正在和杏花的娘掰扯女儿的婚事。
他不愿意让女儿嫁入这样一个普通人家:“你先给我点时间,最多一年,这样的人肯定配不上杏花,你着什么急嘛。”
杏花娘则有不同的想法:“我没求让女儿大富大贵,只希望她找个知道疼人的男人相守一生。婚事已定,你不用再多言。”
鲁大力一脸无奈:“你这是糟蹋自己女儿。”
楚云梨就是这时候到的,她一脚踹开了门,在院子里众人惊愕的目光中质问:“鲁大力,我就想问一问你,将杏花嫁给刘家那样厚道的人家都是糟蹋,你是真心想让她嫁给高长河吗?”
鲁大力皱了皱眉:“你怎么会来?”他看了一眼天色:“这时候你应该在医馆忙活……是谁跟你说了什么吗?”
楚云梨抱臂,一步步踏入屠户家中,走到了杏花娘面前,问:“大娘,我就想知道当初鲁大力和高长河提出定亲时,到底有没有想过将杏花嫁过去?”
杏花娘三十多岁,看着要比汪氏苍老许多,但眉眼爽利,一看就知她在夫家没受委屈。闻言蹙眉,看了一眼鲁大力,道:“反正我不会让女儿嫁给那种混混,他应该是知道的。”
没有正面回答,但却什么都说了。
楚云梨闭了闭眼,质问:“鲁大力,你为何要把我嫁给高长河?”
鲁大力辩解道:“我刚才跟刘家人那样说,是为了让他们打消娶杏花的念头,我一开始想嫁给高长河的女儿就是杏花,至于你……是杏花不答应嫁,你娘看我为难,这才答应的。”
话出口,他惊觉自己失言,想要弥补已然来不及,干脆别开了脸。
楚云梨伸手捂住了胸口。
林荷花一直不愿意嫁,她闹过绝食,还听到母亲也帮忙劝过,一直都以为是母亲劝不动继父,没想到竟然是汪氏主动提议。
楚云梨再呆不下去,霍然转身,跑去了鲁大力如今租住的院子。门虚掩着,刚好省了敲门,她直接推门而入,一眼就看到了院子里正在井旁奋力打水的汪氏。
汪氏衣衫都湿了半截,额头上满是汗,头发一缕缕贴在脸上,看着特别狼狈。听到门口动静,她回头看到了冲过来的女儿,忍不住挤出了一抹笑。
楚云梨质问:“把我嫁给高长河是你主动提议的?”
汪氏愣了一下,有些没太听清楚她话中之意,半晌回过神后,眼神躲闪,嗫嚅着道:“都是过去的事了,反正你也没嫁。”
楚云梨看着面前的妇人,喉咙特别的堵,有些说不出话来,问:“你有把我当亲生女儿吗?”
“你当然是我亲生的。”汪氏立刻道:“我当初改嫁时选你鲁叔,正是因为他不会苛待你!”
“我看你是为了自己。”楚云梨一步步逼近:“娘,你为了不让他为难,连亲生女儿都能舍,他就那么好?”
“那……”汪氏被她逼得往后退,退到了井口边,退无可退,她有些尴尬地道:“你别听外人胡言乱语,当时你鲁叔正恨杏花,我想着……你虽然不是他的亲生女儿,但他待你和亲生的无异,杏花不听话,你做个听话的,回头一定少不了你的好处。他……先前我不知道他有多少银子,但几百两肯定是有的,听话的女儿肯定能得他欢心……有了他给的银子,嫁给什么样的人也没甚要紧……”
楚云梨漠然看着她,道:“杏花娘给她定了刘家的婚事,鲁大力不愿意,觉得刘家配不上她女儿。杏花娘却说,银子乃身外物,她不希望女儿大富大贵,只希望女儿能得嫁一个会照顾的她的人相守一生。同样是娘,你们俩的想法相差也太大了。再有,娘,你手握着林家留下来的二百两银子和地契,林家只得我一个后人,那些足够我花用,我是缺银子的人吗?”
几百两银子对于镇上的人来说真的很多,至少,林荷花不胡乱挥霍的话,这一辈子都花不完。
既然不缺银子,便没必要为了这些身外物在婚事上妥协。高长河那是个什么玩意,杏花娘都知道一些,没道理汪氏一点不知。
汪氏嘀咕:“谁会嫌银子多?”
楚云梨不耐:“你这一生又花了多少?”
汪氏改嫁后,林家的银子她只动用了几两,剩下的都攒了起来。她也不是喜欢挥霍的性子,要那么多银子做甚?
在楚云梨看来,汪氏答应让女儿嫁给高长河,归根结底还是为了讨好鲁大力,不想让他为难,想做个懂事的女人。
楚云梨质问:“我看你是想和杏花娘比谁更贴心!”
“不是这样的。”汪氏有些激动:“我比她年轻,比她貌美,也比她会伺候人,她拿什么跟我比?”
可汪氏话里话外都在跟人家比。
话不投机,既然得知了真相,楚云梨无意与她再说下去,只道:“以后,你别再登我的门了!”
语罢,转身离去。
出门时刚好碰到了赶回来的鲁大力,楚云梨越过他时,踹了他的腿一脚。
猝不及防之下,鲁大力被踹了个正着,踉跄了两步想要站稳,可惜腿太疼,他狼狈地跌坐在地。
楚云梨居高临下看着他道:“以后你别出现在我面前,否则,我看到你一次就打你一次!”
鲁大力:“……”
*
那天后,鲁大力没来过林家。
他到底还是拗不过杏花的娘,很快,杏花嫁人的良辰吉日就定了下来。
汪氏偶尔会来,但都不是饭点。楚云梨隐约觉着,汪氏应该是忙完了家里事才赶过来的。
她没让汪氏进门,也不与其说话。
母女俩一直僵持着,楚云梨生意越做越好,医馆那边,周大夫喜欢出诊,很得周围几个村子里的人敬重,周家父子俩的名声已经传开。有好些热心的妇人还想给周大夫做媒。
若不是楚云梨下手快,周平安就要成众人争抢的香饽饽了。
一转眼,到了二人大婚的前几天。
每次成亲,楚云梨都很严肃,样样都选好的,由于她的挑剔,关于二人的婚事也很快在镇上传得沸沸扬扬。
这一日,楚云梨和周平安一起散步回林家,又在门口看到了汪氏。
汪氏几步迎上前:“荷花,你别急着走,我有正事跟你说。”
以前母女俩见面,楚云梨那是溜得要多快有多快,一句话都不跟她说。
今日有周平安在,楚云梨不着急:“你说吧,我听着。”
汪氏奔到她面前:“你成亲的那天,总需要高堂坐在上首,你得给我做两身衣裳,我不想丢你的脸。”
楚云梨看着她:“如今你已经是鲁家妇,再回林家做高堂不太合适。我已经想过了,拜堂的事,把我爹的牌位请出来就行。至于你……看你这样子,最近家里的事情挺多的,你忙你自己的吧,不用操心我了。你不管我,我还能过得更好点。”
对于一个母亲来说,孩子说这番话无异于在心上扎刀子。汪氏脸色当即就难看下来:“荷花,你怨上我了是吗?我真的是为了你好,定下高长河的婚事,我真的一点私心都无……”
有没有私心,事情已经这样了,林荷花已经被他害死,说什么都没用。楚云梨打断她:“我就是怨你,不管你有没有私心,总归是害得我平白无故嫁了一回人。如今我未婚夫就在旁边,你故意提起这些事,是想让他退亲吗?你是不是还想害我一回?”
这可不是乱说,遇上那小气的男人,大概真的要退亲了。
汪氏面色煞白,看向了周平安,歉然道:“我不是故意要提起曾经。平安,荷花是个好姑娘,先前那门婚事是我脑子不清楚,好在荷花自己退了亲……是我对不住她,我今儿过来,真的是想帮你们俩证婚,既然你们不需要……”
说到这里,她一脸的低落:“那就当我没来过吧。”
看她离开,周平安皱了皱眉:“她真就放弃了。”
当然不会,楚云梨随口道:“就算她愿意,鲁大力也不会愿意的。”
现如今的鲁大力正四处筹银子,都要疯魔了。可镇上富裕的人就那么多,能够帮上他忙的,楚云梨算是其中之一,也是和他最亲近的人。
当然了,这只是鲁大力自己以为的,在楚云梨心里,那就是个仇人。
高长河如今早已经和鲁大力分道扬镳,两人坐在一起喝酒已经是几个月以前的事了。
大婚的头一日,鲁大力果然找上了门,彼时院子里有许多前来帮忙准备宴席的人,楚云梨不想理他。鲁大力站在门口大吵大闹:“荷花,我有很重要的事情跟你说,你娘病了,我没有银子请大夫,你先给点银子……别让她病情加重……”
听到这话,楚云梨有些恍惚,总觉得这场景特别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