鹫林山常在寺。
这是这间寺庙的名字,在美浓地区,乃至是整个日本都享有一定的名望。
这主要是因为,这间寺庙信奉的乃是日莲宗。还是稻叶地区一带唯一一家信奉日莲宗的寺庙。
而今时今日,日莲宗乃是日本佛门中声望与声势都最高的一支分流。
日莲宗与别家教派的不同在于,他们与西方大陆传来的佛教并无直接关系。宗派的名字直接以创立者‘日莲’为名。
乃是诞生在日本本土的佛教流派。
日莲宗的教义认为:只有《妙法莲华经》,也即是所谓的《法华经》是佛门正法,而贬斥其余诸派为邪法。
在创立者日莲上人的时代,他甚至还上书日本朝廷,想要以政令的方式宣布《法华经》为正法,而将其余的净土宗、真言宗、禅宗等流派废除。
这种极端的做法让日莲上人经历了数次流放。
毕竟在大多数时候,人们还是会用用脑子的。
但是时至今日,天下动乱已有八十八年。而世道越是乱,极端的教义和说法就越是有市场,有拥趸。
不论东方西方,人大抵都是一样的人。
没有谁比谁聪明,也没有谁比谁理智。
所以日莲宗在这个混乱的日本战国时代,就像是魔幻中世纪的永恒之火教会一样。
因为极端的教义,反而可以比别的教派更有组织力和组织效率的进行活动。
日护上人朝着庭院望去。
从山腰上的院子往下望,对面就是长良川。
寺庙前高耸在美浓平原上的大山,就是稻叶山。
“如果是在几十年前,那么此时此刻从这里看,稻叶山上会是一片浓绿,看不见半点别的杂色。”
身上穿着金丝点缀的法衣,头上僧帽装饰翡翠与珍珠的寺庙座主,像是自我感慨一般的轻声说着。
从背影看上去,这一套庄严的衣着会让人显得很肥大,但同时也显得很有气场。
但是维持着土下座姿势,小心瑟缩的跪在座主后面的几个人却都知道,如果从正面看日护上人的话,其实他面容祥和,显得年轻。
下颚微微有点宽,山黛色的眉毛细长,眼色温和,嘴唇红润,让人联想到那些绘画中的贵妇人。
但即使他们几个都见过上人那温和到带了点女相的正脸,此时他们依旧一动不敢动。
“可惜。”果然,日护上人在感慨之后,接着说了下去,“自从法莲坊来了美浓,站稳脚跟之后,修了这座稻叶山城,山上的那片杂色就越来越大。简直像块扩散的脓疮。”
“真难看啊,不是吗?”日护上人微微回头,露了个侧脸,“一点风雅都不懂的泥腿子,竟然为了一座城,把景致糟蹋成这样。”
在日护上人身后的一群人,虽然穿着寻常衣物,但是衣物之下能在他们土下座的蜷缩动作中,清楚看到那里面冷硬的轮廓。
这些人是穿着甲的,并且那些盔甲就算被衣服盖着,也还是有一股血腥味。
须发散乱,眼神凶厉,恐怕在这个时代的人,但凡出远门在路上走,碰见了这样的人第一反应就会是——山贼!
他们也确实是山贼,更准确的说,他们还不是一般山贼,是美浓国内的好几股山贼的头子!
但此时,杀人放火、吃肉喝酒的山贼头子们,正像几条家犬似的,安安静静的跪在一个方外之人,一个高僧座主的身后。
简直就像是佛门壁画上,那些被佛祖感化,进而诚心参拜的修罗夜叉一样。
如果被常在寺的信众看到了,也许会当即流下虔诚的眼泪,感慨佛法无边吧?
但更大的可能是,见到这一幕的信众,会立刻消失在这世界上。
山贼头子们不敢搭话,因为他们知道,上人其实不想跟他们——连姓氏都没有的猪狗似的东西,多做言语。
只是在感慨罢了。
而感慨的是谁呢?
法莲坊,据这些山贼头子们所知,应该是那位【美浓蝮蛇】,在年轻时出家的法号。
而当时,与其私交甚笃的日护上人,叫做南阳坊。
看来出身美浓权势之家长井家的上人,即使被对方饶过一命,胸中的怨气与悔恨仍旧不曾消退半点。
山贼头子们浑浑噩噩的想着。
对方是出身长井家,还当上了常在寺座主的体面人物。就算是现在的美浓,大人物们也大多跟上人沾亲带故。
跟自己这些泥腿子是不一样的,想来也很正常吧。
“诸位,眼下该是开始准备发财的时候了。”
在抒发情感的感慨过后,日护上人转头却非常务实、接地气的说着。
而‘赚钱’这两个字一出来,刚才只是蜷缩跪着的山贼头子们,此时也眼里有光,抬起头来。
“去烧吧、杀吧。”
日护上人平静而低沉的声音,此时却像是活了的蠕虫一样,往人们的耳朵里钻、脑子里钻。
“不日,多地就将爆发混乱。那时,正是诸位杀进村庄、奸**掳掠、腰缠万贯的好时机啊。”
华丽的法衣包裹着安详的僧人,秀气的手掌中拨动着檀木的佛珠。
但是这面容安详而慈悲的僧人嘴里,却平静坦然的说着让山贼们不自觉裂开笑容的话。
“**妇人与女孩、砍杀婴儿和老人,将男人带走当做苦力,搬空财物屠宰牲畜.”
日护上人依旧安详的说着,但是随着佛珠转动,山贼们的嘴角却越咧越大。
“就、就跟我等之前做的一样?”
在兴奋的情绪之下,山贼们甚至敢插话了。
而日护上人也丝毫不以为意,就像是一个宽厚的长者般微笑着。
“对。”
“随你们喜欢,去杀、去烧。随意把那些猪狗似的**民给折腾成什么样都行。他们的怨气、他们的污秽全都是上不了台面的东西。”
“轻**的东西。”上人的僧帽轻轻摇头,“就算是死后,也轻**。”
山贼们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他们为日护上人干活儿已经有几年了,而他们也确实如上人所说,杀人越货、肆意折磨别人的手上,却没沾染任何【残秽】。
即使住在深山里,也没有脏东西过去找他们。
这都有赖于佛祖保佑啊!
“那、那我们这次怎么安排次序?”
一个山贼头子有点等不及的问。
“也该我们先动手一次了吧,上人!”
为了不引人注意,让人们无法察觉美浓国内的几伙山贼已经被整合成一个整体。
往常他们甚至要按照次序和规划去洗劫。
杀人越货俨然成了一门需要守规矩的生意。
但是这次
“不,不用。”
日护上人轻声细语,却让兴奋起来的山贼们立刻鸦雀无声。
“都去吧,一起去吧。烧吧、杀吧。”
这话说的简直像是不过脑子。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大上午的好天气,可是阳光照进这间禅院之后,莫名让人感觉不到温暖。
山贼头子们此时也像是莫名没了脑子。
他们的眼中隐约有点冒红光了。
“积累已经完成。”
没头没尾的说着,日护上人在华贵衣料的磨蹭声中稳稳起身,在自己房间的架子上抱出一大一小两个盒子。
一个四四方方,一个长条形状。
他将几乎能称为箱子的方盒子,推向山贼们的方向,并且拉开盒盖。
顿时一片迷幻的金色光芒,映照进了每个人的眼中。
那些人本就变红的眼睛,此时被迷幻的金色光芒之中,更加显得沉醉执迷。
就算是阳光之下的纯净黄金,也绝没有这么吸引人、这么美丽的光芒了。
“灵石拿去。用法随意。”
“引来妖怪作前锋也好,**你们自己人的身体里也好,我都教过你们的,对吧。”
“而且你们想怎么闹都没关系,可是必须要有人去不敬佛祖的十三樱村,就这样。”
无言之中,几个山贼头子脸上的笑容弧度越来越大。
他们抱住方盒子,几条胳膊搅在一起,像是谁都不想松手。衣服之下的甲具铁片开始别劲到卡啦响都不松手。
日护上人不再看他们,只是听着扭打喘气的声音越来越远。
而他则悠然的从书架边上,挪过来一个画架。
打开剩下的那个长条盒子,一卷画轴挂到画架上、徐徐垂下展开。
一张构图和色彩很简单的妇人图,出现在画架上。
日护上人跪坐在妇人图面前,像是在认真的欣赏。
可是外面照进来的阳光忽明忽暗之间,一股像是从地缝里涌上来的诡异声音出现。
这声音像风一样,穿梭在庭院内。
如同火烧、砍杀之下的人类惨叫、哀嚎。
让人分不清是风声的幻觉,还是真的惨叫。
画卷之上,原本雍容典雅闭着眼的妇人,也在光影的变换中缓缓睁眼,并且安然的面貌变得狰狞、长出獠牙。
一股常人不可见的灰蒙蒙墨迹,从画卷上晕开,并且滴落地面,向着跪坐赏画的日护上人扩散出去。
上人没有动,只是身边突然出现一只神异的野兽。
那是一只貘,如同刚才所谓灵石照在人脸上一般的梦幻金色,身上带着冠冕与神道教符咒纹路。
张嘴之后,长鼻子一吸,扩散出来的墨迹就被它囫囵吞下,接着又吐出来,盖在画卷上。
食梦貘蹲坐在日护上人身边。
像是一人一兽,同样都在欣赏这幅污秽的画。
【残秽】会有倾向性的针对沾染某个人.这事说出来已经够不可思议了。
但是这种不可思议的怨毒、憎恨,却在日护上人面前只是守护灵吞吐之间,就镇压于无形。
甚至那些污秽连消耗自己都做不到。
日护上人要这些污秽消耗到这么地方,它们才有资格消耗到什么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