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枭贼 第十二章 长车之战

正如黄巢所料,朝廷一方在泰宁军抵达之后,便不再增加援军。当年康承训曾率二十万大军围剿明教教主庞勋,今日却只有宋威、齐克让两部合计数万人。这既有认为草军威胁不及庞勋,要节省粮饷物资的缘故,也与大唐朝廷实力的衰退有关。

于是官军与草军的对峙,就成了结营相当,两军各凭坚寨,互相发动试探性的进攻。黄巢、王仙芝都是在江湖中交游广泛,大有门路的,不仅能派出游军强征军粮,更是吸引了不少黑市商人,秘密卖粮给义军,所以义军的补给并不至于出问题。

且,王仙芝部之前遭受宋威伏击,高手大多带伤,断腿折臂者往往有之。但黄巢已经找来了名医和罕见的断续之药,时间拖得越久,这些高手恢复得就越完全,实际上对官军并不利。显然,宋威被黄巢的机动所唬住,没有趁王仙芝所部虚弱时发动全力进攻,而等齐克让的援兵赶到,实际上是失去了先机。

“孟绝海在此,千军辟易!”

孟楷大斧挥舞,纵骑长啸,锋芒逼人,便是雪帅军坚如金汤的“三千越甲”构成的步兵阵线,也要避其锋芒,被孟楷悍勇的骑兵冲锋打得内陷,似有不支之势。

泰宁军近年因为财政原因,战兵确实削减严重,精而不多。齐克让所带数万兵马,绝大部分是管理辎重、粮草,修建土木工事的辅兵,战兵不过五千人。

而黄巢亦以治军严整著称,有汉之名将周亚夫、程不识之风,与无部伍行阵,人人自便的王仙芝部大不相同,单兵战力也很可观,骑兵进退成锋阵,极有章法。而此番试探**战,齐克让部出动的兵力又不多,不由落了下风。

“吁!”

突然间,随着一声高亢的驱马之声,滚滚的烟尘溅起,随即化成马蹄的洪流,寒光闪烁间,便是人仰马翻,残肢断臂飞溅。迅雷不及掩耳之间,草军出营支援骑兵的步兵队伍,竟是被杀出一个血胡同。

“平卢军牙将叶落凉在此,有不怕死的拍马过来!”

一名面黑如炭,身形雄壮,宛如黑铁塔的汉子手持一杆蛇矛,瞋目驻马大喝,震耳欲聋。

宋威统领平卢、忠武、宣武三节度兵力,讨伐草军。而叶落凉便来自三节度当中的平卢镇。由于王仙芝所部没能完全牵制住宋威军,让叶落凉这一支骑兵刺斜里杀了过来。

草军众将士眼见叶落凉所部骑兵,人人全甲,刀枪如霜凛凛,衣甲曜日辉辉。更为可怕之处在于,他们全部骑着产自胶东半岛的高头大马,马匹雄壮不说,更是周身覆盖着皮铁连缀的马铠,完全被钢铁包裹,散发着威慑人心的金属光芒。马铠之上,更是挂缀了许多黄铜铃饰,马匹奔驰之时,马铃鸣响不绝,更是折射日色照出一片流金,更增加了具装铁骑的声势。

这一群人马具甲的武骑,人数虽然不多,却都散发出化为阵云的的杀气,有遮天蔽日之威,宛如从荒古奔驰而来的洪荒巨兽。

武装到牙齿,如同一个个巨大且拥有高机动力铁箱的具装铁骑,登时将黄巢军的轻骑兵彻底比了下去,怎不令人心惊胆寒?要知道,当年太宗皇帝李世民,就是以三千五百玄甲军具装精骑,横冲窦建德十万之众,虎牢之役一战擒双王,威震天下。

从三国两晋南北朝到今日,具装骑兵一直是决定战场形势的战略性力量,铁骑驰突,虽千万人亦往矣!这些完全被钢铁包裹的怪物,所当无前,很难抵挡,许多著名战役中,几百、几千具装就足以彻底扭转战场形势,敲定胜局。

很显然,叶落凉虽然如此叫嚣,但绝不打算与孟楷或者黄巢单打独斗,而是计划以这支数百人的具装铁骑,直接冲垮黄巢军的步兵,然后以砧锤之势,与齐克让部夹击黄巢军骑兵,最后对黄巢部形成摧毁性的打击!

然而队伍后方的黄巢见此,却是哈哈大笑,一声令下,军中令旗招展,孟楷率领的骑兵队顷刻散开,不管齐克让麾下步兵,而是如同群蜂般散逸到战场四周。

而步兵阵中,则陡然推出了一架架同样寒光闪烁的物事,被挽马牵引,组成严密的阵线,与叶落凉的具装铁骑相对。

战车!当初加入义军时,朱温便发现黄巢军有大量这种本应已经被淘汰近千年的钢铁怪物。这些战车以木为主体,上面钉着铁皮,显然大部分是运盐所用的大车改装而来。

眼见此景,叶落凉哈哈大笑:“黄巨天你这贼寇,当真不知兵法!当年安史之乱时,宰相房琯以战车应敌,即惨败于陈涛斜之役,精兵良将损失殆尽,军械辎重荡然无存。这些被淘汰千年的老古董,如何又能拉出来作战?”

叶落凉这话一出,他麾下的具装骑士纷纷附和不已。

陈涛斜之战,是安史之乱中一场极为著名的惨败,死伤多达四万余人,大唐快速收复两京的计划化作乌有,房琯蒙上纸上谈兵之名。也使得世人认为,车战之法已经彻底过时,完全不堪用!

孟楷听得此言,当即反驳道:“师尊重视战车,必有其道理。须知郓州之役,我军便是以战车列阵,伏杀天平节度使薛崇,你说战车无用,当真是乱放**,臭不可闻。”

叶落凉冷笑道:“薛崇虽是开国名帅薛仁贵后裔,却轻勇无智,全无乃祖之风,轻敌冒进,才落入你等圈套战殁,岂是战车的效用?况且薛崇麾下缺乏甲骑,而我军具装铁骑足可以一敌百,掀翻你等大而无当、华而不实的车阵,就如同吃饭喝水一样简单!”

贬低己方失败将领的能力,以淡化敌人的胜利,鼓舞己方士气,是战争中常用的贬敌抬己之法。叶落凉身为平卢军宿将,显然熟稔此道,并非徒有勇略的武夫。

而此时,朱温却对一旁的二哥朱存低声道:“叶落凉所言看似有理,但实际情况却全非如此。”

“房琯当时以牛车应敌,未经训练,牛车冲击力也不足。又是逆风作战,被安史叛军顺风纵火扬烟,以致大败。”

“我军都是马拉战车,且训练精熟,有充足实战经验,哪里是房琯这个百无一用的书生所用的春秋车战之法,以及捉神弄鬼的‘二十八星宿大阵’能比的?”

当时房琯用牛车摆成所谓的二十八宿大阵,分为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阵,自命得计,结果各阵割裂,不能救援,于是兵败如山倒,为后世所笑。

朱存也憨憨一笑:“黄盐帅用兵,自然不是一个平卢军牙将所能看透的。这小子怕是要吃大亏了。”

“平卢铁骑军,冲锋!”

叶落凉一声令下,全军整队,人马全铠的铁骑开始加速,卷起烟尘滚滚,以猛虎下山之势,向着转向相对的黄巢部草军猛扑而去,宛如电击云飞,倏往忽来。

而草军这边,战车队拉成一道直线,车上竟是挂着一道道铁索。驾车的甲士便动手将铁索联在一起,形成铁索连环之势。而拉车的马匹,则纷纷躲到车后伏倒。

见得此景,叶落凉哈哈大笑:“敌人以铁索连环,足见何其怯也!我军挑翻其中数辆,便能牵连引得贼军车阵整个崩溃!弟兄们,随我冲杀,取下黄巢黄巨天的首级!”

黄巢遥遥听得此言,却是微笑不语,纵身跳上一驾大型战车,亲自指挥作战。

结成连环的战车阵前方有挡板,车上甲士分为枪兵与弓手。

随着手持马槊,铠甲曜日生辉的官军铁骑呼啸而来,义军枪兵也纷纷端直长枪,准备应敌。

叶落凉刚勇无前,一马当先,瞋目大喝,丈八蛇矛左右盘旋,寒光烁烁,令人不可逼视。

正前方战车上两名枪士提枪抵挡,被叶落凉蛇矛席卷,连人带枪扫飞出去,尔后车上的弓兵待要发箭,也被叶落凉越过防护所用的木板,一枪挑翻。连人带**冲击力,顷刻如同大江浩浩而来,打击在战车之上。

战车竟尔车轮一震,弹跳起来,几乎要整个侧翻,但被左右两驾战车所缀连的铁索却拉住了这驾战车,令其又回到原地。

而叶落凉陡然发现,战车之间的缝隙当中,伸出一道道锋锐的长枪,刺向他的马蹄位置,欲挑入马铠下方,逼得他不得不拍马疾退。

而枪阵当中,又混着提着大刀的武士,那大刀两面开刃,冷光逼人,正是唐代极为有名的陌刀,由汉代斩马剑发展而来,号称所击人马俱碎,无可抵挡。

陌刀本是唐朝官军的制式兵器,黄巢却能弄到这么多,足见义军相当有门路。

事实上,陌刀并不能独力抵挡骑兵冲锋,因为需要挥砍空间,难以排成密集阵型。然而以超长枪方阵抵挡敌骑之后,手持陌刀、长柄大斧的反骑兵别动队便可寻机侧出,劈砍敌骑马蹄。

而车上的枪兵与车下又不相同,长枪较短,枪头却甚长,锥头细长锋利,为圆锥形或是棱锥形,尖部比之矛头还要锐利数倍,底座为长筒形,与枪杆连接,正是用于穿刺盔甲的破甲锥,专由力士使用,一枪下去,足可刺穿重甲。

朱温也混在战车下方,手持大夏龙雀宝刀,纵身而出,将一名被长枪逼得停滞的平卢军骑士马蹄砍断,轰然堕马,一刀挑下他头盔,正要动手,旁边的朱存却以陌刀从此人颈子边上一划,跟切豆腐一样剁下了这骑士的首级。

“唉,二哥,你不能抢我战功啊!”朱温叫道。

“你之前连敌军大将,那个叫什么凤歌吟的都给斩了,二哥还没杀过敌人,便让咱杀个痛快么。”朱存露出悠哉的笑容,仍旧是那么一副憨憨的样子。

朱温摇了摇头,叹一口气,道:“师尊这排兵布阵,当真极有章法。步卒与战车混编,本来是春秋车战之法,然而却结合了本朝的超长枪方阵与陌刀法,再加上车上的破甲重弓兵和透甲锥枪士,简直防守得如同金汤铁垣一样水泼不进。”

“敌近二十步,放箭!”

黄巢在一驾极大的巨车上临高招手,大喝道,一身金甲凛凛,神威逼人,寻常的言语,就有将全军士气凝聚起来的力量,这是天生的领袖才能拥有的威势。

敌人至二十步才放箭,显得相当不合理。然而战车上的弓兵也不是寻常弓兵,所用的都是弓力极强的硬弓,上弦的锥子重箭则是破甲锥的缩小版本,形为十字开刃形状,贴面射击,同样可以用于破甲,箭矢迎面而来,飒飒破风之间,顷刻透铠入骨。

这些大多都是黄巢击杀天平节度使薛崇时,缴获的唐朝制式装备。利用官军降卒老兵对己方进行强化训练后,义军精兵的战术操典,与大唐官军也相差无几。

眼见着弟兄们纷纷挨枪中箭,虽然人马甲厚,一击毙命者少,但也往往负痛带伤,鲜血涔涔而出,叶落凉不由大惊失色,才意识到自己果然轻敌了。

步阵宜密,骑阵宜疏。步阵密实,利于枪阵有效阻敌杀伤,骑阵疏离,令手持长槊的骑士有足够转圜空间。但正是因此,骑兵正面冲击步卒,不仅要面临数杆长枪,还要提防弓箭的射击和刀兵的砍杀。

本来平卢军具装铁骑奔涌如同山崩海啸,以其精勇,足可正面冲破义军步兵方阵,然而黄巢以铁索连环战车,凭借战车巨大的重量阻挡冲锋,纵然以具装骑兵庞大的冲击力,也变得无能为力。

但数冲不动,叶落凉也涨了心眼,一声令下,具装铁骑就如同波分浪裂,分开来绕向黄巢军左右两侧,准备冲击薄弱的侧面。

相比汉末三国时的西凉铁骑、虎豹骑等具装骑兵,晋之后的具装铁骑因为普及了马镫,所以即便承载着厚重的人马全铠,也能有效发动侧击、迂回等骑兵战术,变得更加灵活,才在数百年内成为主宰战场的王者。

然而黄巢早有防备。一方面,他让步兵队在侧面组成方阵,在地面安置鹿角,内里设下长弓手预备抛射敌人,令另一个方向的齐克让部泰宁军不敢攻击己方侧翼。另一方面,战车阵线实际上是三面布设,形成一个只有后方开口的方框。

叶落凉转向侧翼,仍在黄巢精当的指挥下,几次冲锋全告失败,不得不后撤重整阵型,转头看同袍时,死者不少,带伤者更多,也有一些骑士战马受伤,不得不跳下马,失去了冲锋能力。

这草寇黄巢的车阵,竟令他引以为豪的具装铁骑如此钝兵挫锐,伤亡惨重。叶落凉甚至不知道自己回营,将如何向宋威大帅交待!

“这个黑脸小子,比起盐帅差太远了。三郎,你想不想拿下他首级,再立个大功?”朱存向朱温眨了眨眼。

“当然想,但那小子武艺不弱,乱军之中,要杀他也没那么容易。”

“嘿嘿。”朱存笑了笑,将方才被他斩杀的骑士尸首拖过来,剥下盔甲:“待到等会敌人完全败退,你便骑上战马,换上平卢军的衣甲与马铠,趁乱杀进去,取下那人首级,俺会协助你。人间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哥哥俺抢了你的人头,也尽力送你这一场功劳。”

朱温心头涌起一阵感激,说不出话来。而叶落凉指挥骑兵队重组之后,仍然不甘心地麾矛直指,命令铁骑冲杀,全然不知道自己的脑袋成为兄弟二人看上的对象。


本章换源阅读
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