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天手里捧着刚刚踢完的足球,从教室后门冲进来,路过我座位时,突然皱起眉头,大呼小叫道:“这到底是什么味道啊?”
随后他像一只狗,拎起鼻子,不停地在空气中嗅吸,找寻味道的来源。
我后背绷直,肌肉僵硬地坐在位置上,脸上风轻云淡内心却风卷云涌。刚刚结束的体育课,老师突然创新,说是用不同的方式对我们进行体侧,具体项目还让我们自行选择。我看到有足球这个项目,内心就像栖息在深深丛林中的小鸟,瞬间展开翅膀,想要飞向广阔的蓝天。
但下一秒,我就直接被敲断了翅膀,狠狠地坠落。
吕天早已做好准备,拿起了老师身边的足球,冲向了操场。其他的男同学一个个如小鹿,撒开蹄子,飞奔过去。而我,注定是被落下的,被排挤的那个。即便厚着脸皮凑过去,也是被无视。所以上一堂的体育课,我跟着一群女生跑了八百米,又做了一百个的俯卧撑。
此时,汗腺比较发达的我,除了鸟窝般的头发湿透,连身上白色的短袖校服都湿漉漉地贴在有点肥胖的身上,一股异味正从我的腋下似有若无地飘出来。
“许邑,不会是你身上的味道吧?”
吕天突然把目光定格在我身上,满是嫌弃又满是捉弄的表情。我脸涨得通红,身子绷得更紧了,特别害怕他突然把鼻子给凑过来。但真的是怕什么来什么,吕天猛地往我身上一凑,用力吸了吸鼻子。
冷汗嗖地从我的后背跳出来,我身子本能地往后一躲,如一只刺猬,用力收紧肩膀,双臂夹紧腋下。
“不会真的是你吧?”吕天满脸狐疑地看着我,“哦,老天!”他夸张地叫道,尾音陡然变得尖锐刺耳,那些本来没有关注到我的同学纷纷转过头,特别是他的死搭档潘子彦,像闻到了香油的老鼠,呲溜一声,就跑了过来。
“哇,什么味道啊,这么臭?”他的公鸭嗓子像砂砾,粒粒滚在我的心上,“许邑,你这个笨蛋,难道是你吃了大便吗?”
一阵哄堂大笑。笑声热烈得堪比窗外灼热的阳光。
“你放屁!”我咬牙切齿地从喉咙里挤出了一句脏话。我实在忍无可忍他说出这样的话来侮辱我。
“呦,骂人还带脏字啊。这年头脏字都不是用来骂人的呦!”让我意外的是,潘子彦竟然没有像之前那样暴跳如雷,反而嬉皮笑脸。
“不过,如果这真的是个屁,那你的屁味也太奇葩了,都要惊动正在开会的意大利的女王了。”他继续嘲讽。
教室里又是一阵沸腾的笑,仿佛锅盖都被炸飞了。
我羞得满脸通红,想反驳却不知怎么反驳,关键还是担心自己身子一动,那股让我自己都觉得讨厌的味道再次从腋下偷溜出来,到时人证物证俱在,更是无地自容了。
但他们不会就这样轻易放过我,就像平时一样。
“以后记得不要再吃大便了,这玩意认路呢......”说完,潘子彦对着我撅起**,放了一个响亮的屁。
旁边的吕天早已笑得泪水横飞,手中的足球也扔在了地上,到处乱窜了。
“我说潘同学,你的嗅觉能力在我之上啊。”吕天拍了拍潘子彦的肩膀,边说边斜眼看着我。
“吕天,你到底闻到了许邑身上什么味道啊?”旁边的一群男同学也开启起哄,“描述一下呗,让我们也乐乐。”
“这个么......”吕天侧着脑袋,皱着眉头,假装思索,随后,右边眉毛一挑,冷笑道,“屁的味道。”
“哈哈哈......”教室里瞬间笑翻。我眼角的余光看到一些女同学都笑得花枝乱颤,男同学们更是笑得张牙舞爪。
我再一次成为了大家的笑料,被困在了笑声中,惊慌失措。但愤怒狂跳的脉搏和胸口紧绷的嫌恶感,让我的胃就像被人狠狠锤了一拳,涌起翻江倒海的恶心。我不顾一切地冲出了教室,把所有的嘲笑抛在了那间充满恶意的教室里。
卫生间的隔间里,我躲在里面已经好几分钟了。
我想趁厕所里的人都走光后,用水清洗一下散发着难闻气味的腋下,这样也许就能把让人作呕又嫌弃的味道给洗走了,也许还能带走所有恶意的嘲笑和侮辱。
厕所里明显还有人,熟悉的小便声一次次冲撞着我紧张又忐忑的内心。我的目光紧紧地盯着手腕上的手表,离上课的时间越来越近了,到时迟到了,免不了又要被老师批评,又成为同学的笑料。
快点离开吧,快点离开吧......
我嘴里默默念叨着。终于外面一片寂静。我偷偷打开隔间的门,微微探出头,警惕地环顾了一下四周,确定没人后,闪电般地窜到洗手池边,打开了水龙头。
怕水声太大,又小心翼翼地调小了。然后假装洗手,把手臂渐渐往水池里伸长再伸长,直至整条胳膊都淹没,眼睛紧紧地盯着厕所门口,紧接着迅速地捞了一把水,塞进了袖口处的腋下,用力搓了几下。
一分钟后,我已经把两个腋窝都洗了一遍。
按耐住狂跳的心脏,像做贼似的低下头,凑近腋下,深深地嗅了嗅,发现那种难闻的味道真的减淡了很多。我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关上水龙头,顺便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卷得如海浪般的刘海。
刚想转身,心里的不安让我再次打开了水龙头。这一次不再偷偷摸摸,而是大方地挽起了短袖的袖口,用手心掬起一窝水,在腋窝处又来回搓了几下,低头嗅了好几次,确定没有异味了才放心地走出厕所。
我是踩着上课的铃声走进教室的。
数学老师早已如一座钟,站在了讲台上,脸色阴沉,似狂风暴雨的前奏。我垂下脑袋,以最快的速度飞奔到了自己的位置。
“你死定了!”
坐在我前排的吕天,在我坐下后,突然转过半个身子,幸灾乐祸地对我说道。
“把昨天的试卷拿出来,这堂课我们讲评试卷。”数学老师是个脾气急躁又特别追求完美的老头,总喜欢把袖口卷起一圈,不管春夏秋冬。在我的记忆中,即便窗外下着鹅毛大雪,他也会卷起他的毛衣袖口,露出黑黑的手腕。
安静的教室只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
我打开书包,也开始翻找昨天刚发下来,没有给妈妈签名的试卷。然而打开装作业和试卷的文件袋,那张试卷却不翼而飞。
酷热的九月,我吓得全身颤抖,后背却滋出了无数的冷汗。我其实是有点轻微的强迫症,只要不是刻意扔掉的试卷,我都会好好地放在文件袋里。更何况我对此刻站在讲台上的数学老师很了解,一旦被他发现试卷不见,那会死得很惨。
不可能!我再次低下头,开始仔细翻找,一分钟后,依然一无所获。我目光呆滞地盯着讲台,脑海一片空白,无数的问号纠缠着。
我到底放去哪里了呢?难道真的是我记错了?还是这试卷都觉得丢脸,自己长着腿跑了?不对,这试卷应该就在我的书包里!
“唰”地一声,我把整个文件袋里的东西都倒在了课桌上,整个头都埋在那堆乱七八糟的本子里,双手胡乱地翻找着。
“许邑!”数学老师的声音如响雷,“你在干什么?”他的语气和他的性格很类似——从喉咙处发出低沉的声音,像正在聚集的风暴。
我猛地一惊,灰头土脸地从一堆作业本中抬起头,看到他像一头发怒的公牛朝我走来,宽厚的肩膀向后倾,下巴向内缩得厉害。黑色的瞳孔透过厚厚的眼镜片直视着我,我能看到那里正藏着一团烈火。
“你又在干什么?”他站定在我面前,沉着脸问道。
我面红耳赤地站起来,吓得不敢喘气,颤声回应:“我,我在找试卷......”
虽然此时教室里鸦雀无声,但我依然能感受到同学们的目光如深海里的鱼,牢牢地锁着我全身上下的每一寸地方。所有人都在看我的笑话。
“难道试卷还和你玩捉迷藏?”数学老师的声音再次传进了我的耳朵,“一张成绩如此不堪的试卷,玩什么捉迷藏呢?”
我再次垂下脑袋,无力吱声。没错,一张只有二十分的试卷,有什么资格刷存在感?
“如此大费周章还没有找到,难不成它长翅膀飞走了?”数学老师并不打算放过我,继续调侃。
他这到底是挖苦呢,还是真的有幽默细胞呢?不过他这张不饶人的嘴,我也不是第一次领教。只是,今天又一次撞在了他的枪口上。
“今天好像没风呀,难不成刚刚刮了风,孔雀东南飞了......”他朝窗外望了望,冷不丁冒出了一句无厘头的话。
压抑了很久的哄笑声终于在这个宽敞的教室里爆发了,一发不可收拾。
我狼狈不堪又局促不安。但说真心话,这一刻我还真希望我的试卷长了翅膀,只是没有飞往东南,而是在教室里盘旋。
丰富的想象力让我突然扬起下巴,眼睛开始在整个教室搜索,只是当我的目光触碰到吕天那幸灾乐祸的眼神,他刚刚的那句话猛地就冲进了我的脑海。
他是“凶手”!是他把我的试卷给藏了起来,或者说已经直接“毁尸灭迹”了。
我狠狠地瞪着他,我想我眼里的愤怒足以将他秒杀。但他却不躲不闪,一脸得意,撇着嘴,用唇语说:有本事来打我呀,笨蛋......
怒火在我的身子里横冲直撞,手指的指甲都抠进了手掌的肉里,我真想像狮子般扑向他,狠狠撕裂。但理智告诉我,在任何情况下,首先动手的那个人总是不对的。
万一我动手了,父母又将被老师传唤到学校,那未来日子的每一秒,于我而言,都将是地狱。一个尝过地狱味道的人,是不会想经常去尝的,就像一个习惯了做噩梦的人,是特别想来一个美梦的。
“算了,你坐下吧,和同桌凑合一下。”数学老师突然开恩。他的这句话就是我的美梦。
我咧了咧嘴,想笑又想哭。如果数学老师知道试卷的去向,他会怎么样呢?会狠狠批评吕天吗?应该不会,毕竟吕天是数学课代表,是他手心里的宝贝。他怎么忍心去批评自己的得意门生呢?再说了,吕天只要否认,他一定会选择相信。没有人会相信一个成绩糟糕,时不时用谎言来翘课的孩子的。就像我的爸爸,即便我告诉他被同学欺负和嘲笑了,他也只会说是我的问题,是我不会和同学相处。
所以怎么让大家来相信我,这是一个很具有挑战性的问题,失败多次后的我,早就没有了那份勇气。
在我坐下的那一刻,吕天再次投来了挑衅的目光,嘴角带着胜利者的笑。我知道我是被他吃定了,在我留级到了这个班级后的每一天。
昏昏沉沉的一堂数学课,在一个同学嫌弃的声音中突然惊醒。
“今天班级了怎么有股怪怪的气味啊?”
说话的是坐在我旁边一个小组的女同学,她的位置和我在同一条平行线上。此刻,她蹙着眉头,右手捂着鼻子和嘴巴,满脸的嫌弃样。
我的脸似乎被无缘无故地打了个耳光,火辣辣的疼。
明明在厕所洗干净了,为什么她还能闻到呢?而且还离得那么远!
“确实,我也闻到了,”她旁边的女同学苦着脸附和,“这味道真的好难闻,熏得我的整堂课都昏昏沉沉的,差点没有被熏死。”说完,她还做了一个呕吐状。
本来紧张的我,脊背僵硬地坚挺着,放在课桌上的双手迅速移到下面,肩膀再次收紧,双臂紧紧挨着身子的两侧,眼睛却警惕地盯着整个班级,担心其他同学围攻过来,再次被吕天和潘子彦凌辱。
那两个女同学疑惑地朝我这里瞥了一眼,然后凑在一起,窃窃私语着。
我如坐针毡。
这一次像老鼠一样蹿出了教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