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道余烬 第六十七章 莲花

木筏与木船,纷纷停在了江心,水波摇曳,微风乍起。

无形的杀意在风中弥漫。

元继谟并没有急着动手,他注视着雀契以及一众皇城司密谍远去,小船消失在江雾尽头……留给他的时间并不多,紫青宝船的速度很快,钧山和妙真随时可能脱困,他想要完美处理这一切,就没有太多时间可以浪费。

“我其实不太明白。”

元继谟认真凝视着眼前黑衣少年。

他眼中有欣赏,也有困惑。

“谢真……你不过是一介洞天……”

元继谟轻声道:“凭什么敢只身与本座会面?你难道不知道本座是来杀你的?”

从皇城,到衢江。

这一路使团花费了十天。

皇城司则是观望了十天,整整十天,元继谟看似清闲,每日在茶楼听曲,消遣。

但实际上。

他密切关注着所有和谢真有关的人物——

祁烈和黄素,分别离开皇城,与使团背道相驰。

大穗剑宫的其他阴神尊者,也并没有谁离开山门。

他几乎考虑到了一切。

就连方圆坊的雪主,也在他的监察范围之中。

元继谟知道这并不是一场单方面展开的狩猎,猎人和猎物的身份随时可能转化……谢真和自己是一样的人,永安街的那一夜,就注定双方要分出生死。

“生死事小。”

谢玄衣轻声道:“你想杀我,我想杀你。有此一面,合情合理。”

元继谟眼神深处的杀意,多出了一缕犹豫。

他不明白。

为何到了现在,这姓谢的还能如此淡定。

这是在故布疑阵?

不……

谢真不是这样的人。

“你不用演戏,皇城司监察了你十日。”

元继谟冷冷说道:“你的那两位师叔,全部都在皇城司视野之中。陈镜玄,姜奇虎,雪主……所有可能出现在这里的,你的熟人,没有一位,不在我的掌握之中。”

“……哦?”

谢玄衣笑道:“元大人,难道不觉得很巧?”

元继谟皱了皱眉,他眉间掠过一抹阴鸷。

巧?

经由谢真这么一说,他才意识到……这一切的确很巧,这场精心构搭的猎杀,每一环都异常顺利,他派遣皇城司密谍前去监察“重要人物”之时,其实已经生出了放弃之念,只要有一位阴神尊者,行踪无法确定,这场狩猎便会即刻取消。

元继谟很谨慎。

可……这一次的机会,实在不可缺失。

他花费了十天,确定了谢真背后的强者,全都无暇抽身,才有了衢江的这些试探。

“所以……”

元继谟仿佛听到了一个很荒唐的笑话:“你其实是故意支开他们的?你也想杀我……你是认真的?”

江风忽然翻涌起来。

两者之间再次陷入了沉寂。

这一次。

谢玄衣只回应了一个字。

“是。”

这一个字落下,元继谟脸上的笑意骤然凝固,他的神情忽然变得恐惧起来。

哗啦啦。

翻涌的江水,在这一刻迎来了冻结。

木筏被浪花冲起,原本处于低位的谢玄衣,被浪花抬起一丈……这一丈不高不低,恰恰让他可以俯视眼前的黑甲男人,两者目光对视,元继谟平静的心湖在一瞬间迎来了强烈的不详。

为什么?

为什么他面对洞天境的谢真,会感到恐惧?

祁烈,黄素,雪主……

不……

这些人远在千里之外,即便他们真的在场,也不可能让自己感到这种恐惧!

赵通天?

不,也不是他!

这位大穗剑宫的执剑掌律,乃是皇城司看守最严格的人物,仁寿宫那位刻意针对赵通天布下了阵法,皇城司借由大阵,可以监察大褚境内的阳神动向,此次自己敢在衢江设下伏杀,自然早就确认了八方阳神的坐落平稳。

排除所有的意外,便只剩下一种可能。

元继谟下意识抬起头来,他与谢真对视,下一刻对方的额首位置,忽然爆发出一抹极其璀璨的辉光。

那是一朵莲花。

一朵……残缺,但仍然灼目的莲花!

“纯阳剑意?!”

元继谟猜到了答案,但已经晚了,他面容扭曲地发出一声尖叫,拼命向后退去,同时伸出手掌,试图抓住那枚贴身佩戴的保命玉符。

“嘶啦!”

大袖飘摇的谢玄衣,神情冷漠,两根手指点出。

一抹剑气瞬间斩过!

元继谟抓住玉符的手臂应声断落!

“啊……”

元继谟神情痛苦,来不及嘶嚎,他连忙伸出另外一条手臂,依旧是尝试抓取玉符。

第二缕莲花剑意接踵而至。

两条手臂都被斩断。

谢玄衣并非刻意留手,不以剑意击中心脏,而是斩断玉符联系,才是唯一真解。

元继谟花了十日,研究如何杀死谢真。

这十日,谢玄衣也在研究如何妥帖地杀死元继谟。

他在离开皇城之前,就在布局,为了引动元继谟露面,他说服祁烈黄素远离皇城,不要跟随使团,说服雪主时刻跟随褚因,不可离开皇城司的视线,甚至不惜亲自离开“钱三”的保护。

他所做的一切。

就是为了今日和元继谟单独相处。

想要杀死这位皇城司首座……绝非易事,而且谢玄衣并不准备动用【沉疴】,他不打算在这一战中破境,元继谟本就是阴神后境的强者,即便自己破境,刚刚凝落完整的灭之道则也未必能够将其斩下。

他只准备了一招。

这是唯一的杀招,也是最直接,必奏效的杀招。

纯阳师尊留下来的那朵莲花。

就连五彩岭阴神圆满的鸠王爷,都无法阻拦这莲花剑意的斩切,即便元继谟隐藏境界,也不可能抵抗住这种级别的杀意。

但……

即便拥有“莲花”,也未必能够顺利杀死元继谟。

这位皇城司首座,有着得天独厚的圣眷,他身上佩戴着圣后赐予的玉符,只要触发玉符,大褚皇城的仁寿宫就会立刻心生感应。圣后,秦祖,武谪仙,或许还有其他阳神,都会感应到元继谟的求救之念。

关于“圣后”的神通。

谢玄衣知之甚少,他并不打算冒险。

所以他根本不准备给元继谟触发玉符的机会。

两剑斩断手臂。

高悬头顶的那朵纯阳莲花,此刻虚影变得黯淡了三分,这朵莲花自入京便陪伴着谢玄衣,对决鸠王爷时,它救了谢玄衣一命。如今谢玄衣决定将这朵莲花尽数用去,确保能够斩杀元继谟。

“嗡嗡嗡!”

剑气大作,莲花花瓣破碎飘落。

一缕剑气对准元继谟的心脏掠去,这位被削去双臂的皇城司首座,风光不再,整个人面色苍白,眼中满是恐惧,踉踉跄跄向后退去,剑气撞击刹那,那件贴身黑色鳞甲骤然大放光明!

“珰!”

极其刺耳的声音在江面炸开。

这一剑本该刺入他的胸口,但黑甲瞬间迸发出数百道漆黑秘纹,硬生生将莲花剑气弹得偏离些许,这是一件品级极高的保命灵宝,可以抵抗阴神圆满的一击,这也是元继谟敢只身离开中州,无惧刺杀的底气。

这件灵宝,强行扛住了纯阳莲花摇曳的一缕剑念。

这是最强大的一缕剑念。

但却不是最后一缕剑念。

下一刻,谢玄衣不再犹豫,将莲花尽数拆散,只见整片江面天地都被密密麻麻的剑意包裹,片片莲花花瓣飘落,十数道绚烂锋利的剑气呼啸而出……这朵莲花威势最强的几击,已经全部耗尽,倘若元继谟身上还有一件顶级灵宝,说不定他可以扛住余下的剑气。

但很可惜。

这样的顶级灵宝,可遇不可求。

他身上只有一件。

于是这一缕比一缕黯淡的莲花剑气,速度极快地穿梭而过,刺穿了他的身体,他的肩头,他的心脏,他的大腿,他的脖颈。

铛铛铛!

疾风骤雨的脆响密集炸开。

一刹那。

元继谟便被扎成刺猬,死死钉在了木船船身之上,巧合的是,他被斩断的手臂在空中翻飞,在最后时刻握住了那枚同样翻飞的“玉符”……

玉符亮起辉光。

衢江与大褚皇城的空间在这一刻被打通,玉符暴燃,化为一扇门户,要不了多久,大褚阳神便会赶到此地。

但这已经不重要了。

谢玄衣完成了他想要做的一切。

“……”

谢玄衣冷漠注视着倒在血泊中……或者说化身成一滩血泊的元继谟,这位阴神后期的皇城司首座,生命比自己想象中还要顽强,即便后脑被剑气贯穿,依旧没有直接断去气息,他还在顽强支撑着。

以阴神境的修为,或许还能支撑一段时候。

可是那又怎样?

谢玄衣面无表情地向后退去,他头顶的纯阳莲花在这一刻彻底化为了黯淡的虚影,片片飘落,片片散去,他要赶在大褚皇城的阳神赶到之前,离开这片是非之地,返回紫青宝船之上。

……

……

仁寿宫,大阵高铸,圣光弥漫。

大殿深处,光明万丈,一道巍峨身影,洒落在地面上,在这片无垠光明之中,宛如一条长线,被拉得很长,很长。

咔的一道清脆裂响,在无垠光明之中响起。

圣后缓缓睁开双眼。

她看着圣光中燃烧的门户,也看着那条半搭在门户之中,沾染鲜血的手臂。

“……”

她沉默地伸出手掌,轻轻招了招。

圣光门户那边,衢江江水浪潮涌来,连带着一船支离破碎的残骸,涌入仁寿宫中。

血腥气息在大殿中弥漫。

殷红的鲜血,破坏了这片纯白的圣洁。

“怎么弄成这副模样?”

圣后看着被钉在船上,如同枯干的男人,摇了摇头,声音带着明显的责备,严厉的呵斥。

“嗬嗬……”

因为喉咙被剑气洞穿的缘故。

元继谟无法出声,只能发出祈求般的哀鸣。

他竭尽全力抬起头来,想要仰望这片无垠光明的主人,只可惜他的视线已经模糊,即便靠着强大的意志力抬起头颅,所能看见的,也只有一片黑暗。

黑暗之中。

仿佛有纤细的手指,从他面颊上缓缓掠过。

元继谟是极少数去过仁寿宫的幸运儿。

他知道这片大殿,光明长存,光火永驻。

只是……

此刻触碰他面颊的手指,冰冷而又刺骨,掠过面颊,掠过脖颈,掠到了胸膛位置,细长指尖与破碎的黑甲鳞片触碰,发出清脆的拨响。圣后将浑身鲜血的男人拥入怀中,以慈悲的神色,冰冷的语调,缓缓查看着这触目惊心的伤势。

“千鳞甲都没能保住你的命……”

圣后有些惋惜地开口:“你不该就这么死掉的……只可惜赵纯阳的剑气太锋利了,那一日我看他与秦祖一战,就猜到他已经触碰到了最后的门槛,你若是死在他的剑气之下,倒也不失为一种幸运。”

听到“死”这个字。

元继谟神色呆滞了一瞬。

下一刻。

他本来空洞的双眼,忽然涌出大量鲜血,整个人也变得激动起来,看得出来,他还想再说些什么,只可惜滚滚鲜血从身躯四面八方涌出,这依靠意志力支撑的身躯,终究是走到了极点,他的挣扎逐渐变得微弱,整个人的气息也开始迅速衰减。

“就这样吧。”

圣后神色平静地伸出手掌,准备替元继谟合上双眼。

只不过她的动作忽然止住。

“……嗯?”

无垠光明,忽然震颤了一下。

坐在光明最深处的女人,挑了挑眉,她指尖触碰到元继谟眉眼之时,魂海轻轻震颤了一下,她听到了这个可怜男人的祈求呓语,或许是上天眷顾,或许是命运使然,元继谟艰难地传出了一缕神念。

这缕神念,使得圣后的动作产生了一刹的停顿。

“有意思。”

圣后带着笑意,目光从这个奄奄一息的男人身上挪开,她望向仁寿宫的天顶,大阵高铸的最高点:“你说的……是真的?”

没有回应,只有一片静默。

无垠的光明之中,自然只存在无垠的静默。

……

……

片刻之后,衢江的玉符门户燃起一道光火。

一位披着黑袍的高大身影,从玉符门户之中走出。

他一离开门户,神念便迅速扩大,笼罩了这片衢江,方圆数十里,近百里。

只一瞬间。

便锁定了紫青宝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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