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时辰后，行刑完毕，仅余的一百余位观刑的百姓渐渐散去。
崔水彤激动地迎上前去，拦着那刀法精湛的刽子手取经。
沈如筠站在原地看着，忽觉有人靠近。
她猛然回首，就见萧亦然停在她身后半丈远处。
四目相对，沈如筠挑挑眉，无声地示意对方表明来意。
“沈大人，可否借一步说话？”萧亦然艰涩开口，语气再没了从前的盛气凌人，只是依旧暗**几分不甘与难堪，显然还未适应如今处境。
“萧小将军，请！”沈如筠抬手做请，将男子引到不远处的树下。
站定后，萧亦然唇瓣翕动，一时不知当说些什么。
沈如筠并不出言催促，只将视线定格在不远处的好友崔水彤身上。
萧亦然顺着女子的视线看去，眼睑颤了颤，轻声道：“沈如筠，你看人的眼光比我好！”
闻言，沈如筠斜眼瞥了男子一眼，静待对方给出下文。
“其实，我输给你，真论起来还是输在了家世上！”萧亦然直勾勾地望着女子的脸，语气中是压抑的翻涌的情绪：“你是沈国公之女，有父亲余荫庇佑，自小所见所闻所习，皆在我之上，结交的朋友质量也远胜于我！”
言罢，不待女子接话他便自顾自道：“若你没有崔大小姐这般好的朋友，你无从在陛下面前露脸，更无法那般轻易在大周境内走动。”
“嗯！”沈如筠点点头，并不与之争辩。
她的确有足够好的家世，有父亲给她铺下的半截走上朝堂的路，也有质量极佳的朋友。
可要说她靠家世胜过萧亦然，她是不认的。
只是现下胜负已分，萧亦然此人已然不值得她多费心思，是以若这般自欺欺人的说辞能慰藉对方受伤的心灵，她不介意保持缄默不去戳破。
“你……”萧亦然看着女子无波无澜的面庞，扯了扯唇角，喉中滚出一声自嘲的笑：“沈如筠，你现在是不是全然不将我放在眼里了？”
末了，不待女子接话他又道：“不，你从不将我放在眼里，我于你而言，不过是一块踏脚石罢了！”
压抑多日的情绪翻涌，再控制不住倾斜而出。
“沈如筠，戏弄人很有意思吗？你这般耍弄人心，就不怕自己有朝一日死于人心之上吗？”
沈如筠听着男子喋喋不休的控诉，并不接话，只静静看着不远处的崔水彤。
良久，见女子毫无反应，萧亦然倏地噤声。
他看着那张平静得毫无波澜的脸，对方甚至就连眉头都不曾一皱，就仿佛，他只是一阵喧嚣的风，一团可以被无视的空气。
得出这个认知，萧亦然心中越发气恼，他想将女子的身子板正，与他面对面，眼对眼，可终究，还是理智占据上风。
“沈如筠！”他深吸一口气，平心静气地唤了一声女子的名。
“嗯？”沈如筠侧首，淡淡道：“萧小将军说完了？”
“你敢与我打个赌吗？”萧亦然沉声问道。
“萧小将军请说！”沈如筠抬手做请，面上功夫做得颇为到位。
“只要你不以自己的人脉家世打压我，五年内，我必东山再起，与你平分军权！”萧亦然自信满满道。
闻言，沈如筠终于用正眼看向男子，表情似笑非笑：“萧小将军好生会盘算啊，光凭一句话，便想让我与你井水不犯河水？”
“沈大人莫不是不敢？”萧亦然梗着脖子，对女子使出激将法。
“噗嗤！”沈如筠嗤笑一声，上前一步拉近二人距离，虽仰头看着男子，气势上却压对方一大截：“我敢与不敢，萧小将军不是心里有数吗？若是抹不下面子，大可不必来找我，激将法，对我不管用，我沈如筠已经向世人证明过自己的实力，个别人信不信，我不在乎！”
言罢，她转身潇洒离去。
“沈如筠！”萧亦然面色骤变，忙伸手去拽女子手腕，反被一把掰住手指。
钻心的痛感传来，萧亦然紧了紧后槽牙，语气放缓几分：“沈大人，那我便直言了，你究竟怎样才肯放过我萧家？”
“我恶意针对你萧家了吗？”沈如筠皮笑肉不笑地反问道。
“我……”萧亦然一梗，神色有些讪讪，声音更轻几分：“我可以补偿沈大人，沈大人想要什么？”
“既然萧小将军这般爽快，那我就直说了！”沈如筠松开男子被自己掰得发白的手指，直接了当道：“一，核算这四年来沈家在你身上的花销，明日亲自带着你娘登门，同我祖父道歉，他老人家若是愿意原谅，这件事便过去了。”
“二，处理好周言才，我需要世人知晓，他对我所谓深情，究竟有多么龌蹉，至于他如此做是为了给自己谋求私欲，还是源于你萧小将军的指使，只要你能处理干净，那便不重要。”
“三，把你军中纵容下属强抢民女一事和掳劫普通平民做军妓一事处理干净。”
“四，熄了不当有的小心思，确定好自己的站队莫要摇摆，否则，我能放过你，陛下也不会放过你。”
“为何是让我娘登门致歉？”萧亦然微微蹙眉，不解地看着女子：“得罪你的分明是楚楚。”
“萧小将军到现在还认为，错不在己身？”沈如筠挑眉，只觉自己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我说过许多次了，这件事上，纵使是林楚楚主动撺掇，她也做不得你的主！”
“至于为何要令堂登门致歉，当时换亲一事，她也是知情人，不是吗？”
声落，是诡异的寂静。
沈如筠掀起眼皮对上男子的视线，幽幽叹了口气：“萧亦然，你知道为何这一场你我之间的较量，你被压得喘不过气来吗？因为你既自负又自卑，你从不正视自己的不足，只一味将责任往他人头上推。”
“选择林楚楚，并非你行错棋的开端，相反的，若你一开始摆正态度，林楚楚她能成为你的勋章。”
“她一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敢在边疆陪你多年，照顾你，为你拼命，这是份多么值得向全天下宣扬的感情，可你却选择埋没它，只为了掩盖一时的骂声。”
“你为了自己的名声，用一步臭棋堵一步臭棋，既不肯承认我比你厉害，又想将我按死，若你无法改变自己的心境，便是我不针对你，你也会将自己玩死。”
“因为，这世间可供你嫉妒，让你想不开的人太多了，许少青走到你前头，你甘心吗？王啸天走到你前头，你甘心吗？”
“只要你一直将目光放在外界，放在他人身上，你心中剩下的，除了不甘心便是不开心。”
“你为何愿意点拨我？”萧亦然蹙眉，神色越发复杂。
虽然他觉得女子说话难听，但平心而论，她说得是对的。
“大周疆域辽阔，要守的并非只有一处，大周多意愿猛将，大周百姓便多一分安宁。”沈如筠说到这，顿了顿，在男子错愕的目光中扯出一抹笑，轻声道：“最重要的是，我率军出发去清剿叛军前，林楚楚曾私下里来求过我。”
“萧亦然，有时候我真的很羡慕你，你何德何能，得到我祖父的青眼，享受我不曾享受过的倾力托举，你何德何能，有一女子对你如此深情，陪你，照顾你，为你拼命，为你背锅，饶是你走入低谷依旧不离不弃，我在低谷时，招来的只有周言才那种烂人。”
“就因为，你是男子吗？”
闻言，萧亦然瞳孔震颤，面上郁色与愁云一点一点拨开。
原来，他竟拥有这般多吗？
在他埋怨楚楚的时候，楚楚扯下脸面，为他做了这般多？
“沈大人！”萧亦然拱手，急切道：“你的要求我都记住了，下官还有事，先行告辞！”
“萧亦然那厮怎么了？”同刽子手学取完经许久的崔水彤走到好友身侧，目光紧随着萧亦然的背影：“他这个状态，怪怪的，好像是高兴，难不成，你不仅没有落井下石，还给了他甜头？”
“留着萧亦然对大周有用，至于甜头，不是给他的，是给林楚楚的！”沈如筠抬手揽住好友肩膀，一双眼睛笑得弯弯：“经过今日一事，林楚楚在萧家的地位会稳定下来，我与她的关系也会稳定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