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居一直坐在一旁闭着眼睛等待,此时听到扶苏的声音他缓缓的睁开眼睛,站了起来,神色异常平静。
平静到好像没有听到方才众人的争吵一样。
他回过头,看向李斯,一双眸子锐利无比,像是能够看穿人心一样:“李相到底是为自己担心,还是为大秦担心。”
陈居一开口便是这样的话,让李斯心中都是一抖。
而在朝堂上的众人见到这样子的陈居,愣了一下的同时也是不由得莞尔一笑,有些人甚至看着陈居满脸的怀念之色。
他们心中感慨万分。
果然,陈氏中人就是陈氏中人。
哪怕表现的再怎么谦和也是屁话,陈氏中人向来是傲慢而又耿直的,不会在乎这世上的流言风语,也不会在乎旁人的攻击,只想要“我自行我道”。
有些陈正的老朋友则是看着陈居眼睛中闪烁着泪光。
虽然陈正离世了,但此时他们又从陈居的身上看到了自己老朋友的影子,这何尝不是一件令人开心欢喜的事情呢?
李斯稳住了心神看向陈居,脸上勉强扯开了一个笑容,他顿了顿说道:“陈相这是说的什么话?”
他有些迷茫,好似真的什么都不明白一样:“李某一心为大秦着想,怎么到了陈相的口中,就好似是别有用心了?”
陈居意味深长的看向李斯,只是笑着说道:“那李相与我说一说,这“土地公有制”怎么就会危害到大秦了?”
李斯被陈居的眼神看的心慌。
他有私心么?
的的确确是有私心的,因为他是货真价实的有不少的土地啊,这些土地都是他赖以生存、甚至是日后传家的东西,这若是被朝廷收走了,他岂不是一夜之间变成了贫民?
但你要说李斯的私心占大多数的话那倒也不是,因为李斯确实是有足够的理由担心。
想到这里,李斯挺直了腰杆,看向一旁的陈居:“陈相难道这一点都不知道么?”
他只是简单的举例:“便说如今大秦依旧存在的“军功制度”,二十等爵位制度的根本难道仅仅只是一个爵位,以及爵位中所附带的金钱么?”
“并不是。”
李斯的成因沉稳而又有力:“军功制度能够立足的原因是因为公平,而真正的内核则是“土地”啊。”
“否则,李某可以断言。”
“当日即便是商君变法,也不会令秦国士卒的战力提升那么多,甚至悍不畏死的。”
“民以食为天,而食则是自土地之中生长出来的,黔首们将土地看的比自己的命还要重要,此时将土地收回,岂不是要了他们的命?”
“此变法一出,只怕天下之间瞬间就会哗变啊。”
“而那些立下军功的士卒呢?”
“那些士卒用命换来了土地,而如今战争停止了,天下一统了,朝廷却是要将他们用命换来的土地收回去,这难道不是有些.”
李斯最后的话语说的有些吞吞吐吐的,但朝堂上的所有人都听懂了他话中的意思。
这也的确是实话。
诸华诸夏这一片土地上,自古以来的民众都将土地当成自己的命根子,一些大富大贵之人发财了有钱了之后,第一时间也是置办家产。
而家产中最重要的,也是最不可或缺的一点就是“土地”。
这也是为何有人夸耀自己的底气很足的时候,会说“家财万贯,有万亩良田”。
陈居站在那里,听着李斯的话语,脸上的神色倒是好看了许多。
他能够看出来虽然李斯有些许的私心,但是更多的还是担忧土地制度会影响到大秦如今的稳定。
陈居只是笑了笑,看着李斯说道:“李相不必担心。”
他沉吟了片刻后说道:“此土地国有制,并非是之前商周时期的土地国有制度,而是类似于在私有制的基础上进行的改革。”
陈居叹了口气:“在得知如今土地兼并的情况时,我便已经有了些许想法,最后还是偶尔得到了一丝灵光。”
他眯着眼睛说道:“土地自然还是在黔首们手中的,并且不像是商周时期的国有制,大家在一起耕作,而后一起瓜分成果,他反而是将田地平均的派发到每家每户。”
“依照人头来派发田地。”
“但这些田地他们不能够买卖,若是急需用钱,则是可以将田地再次出售给朝廷,朝廷会用固定的价钱回收。”
“而每个人则是只有一次免费派分土地的机会,若是将其出售给了朝廷,日后若是再想要田地,便是只能够再次出钱赎买了。”
陈居的脸颊上带着笑容,他看着李斯以及听着他所说的内容而陷入了沉默的众多大臣,耸了耸肩膀说到:“如此一来,即便有田地的兼并事情发生,最大的兼并者也是朝廷。”
“而民众们除却不能够将这土地代代相传之外,和以前并没有什么不同。”
他思索了片刻后:“不,不仅仅是没有任何不同,反而是有了更多的保障。毕竟朝廷不会压价,也不会趁火打劫,只会以固定的价格赎买不是么?”
“而等日后,他们只需要缴纳比之前价格多一成或者半成的价格就可以再次赎买回去。”
“这是朝廷为他们提供了保障。”
陈居说到这里,脸上的神色更加坚定了:“陛下,若是如此一来,那些因为遇到困难而只能够售卖土地,最后沦落为佃农,甚至流落在街头的黔首们,便有了一次机会。”
“足以让他们继续为大秦耕种的机会。”
是的。
无论陈居的这个想法看起来怎么对黔首们好,他最后的目的也只有一個。
那就是让黔首们老老实实的,乖乖的在田地中耕种。
为何?
因为朝廷每年的赋税等的大头都是这些看似贫苦的黔首缴纳的!
那些富户满脑子都是想着逃避,怎么可能真的老老实实的缴纳粮食钱财等?
而若是能够给这些黔首一个保障,大秦以及诸华诸夏这个以农为本的国家、民族乃至是文明都能够多一层保障。
陈居说的言辞恳切,而在场的众人也都纷纷陷入了沉默的思考当中。
他说的有道理么?
当然是有道理的。
众多朝臣有理由反驳么?
没有理由反驳。
但是问题来了,他们会心甘情愿的真正的推行陈居所说的这种办法么?
不会的。
因为这个天下手中拥有土地最多的,不是那些士卒、不是那些黔首,而是站立在朝堂之上的这些人。
他们的手中拥有大量的土地。
之前所说的良田万顷都是小的,在场的官员中,哪一个手中没有超过两万亩以上的田地?
便不说那些传承了多年的家族,如蒙恬家族、王翦家族、冯去疾家族等,单单只是说李斯这个才发迹没有多久的“左相”家中,都有足足十万亩良田。
而这就更不必说韩伯、赵伯等这些以前乃是王室的贵族手中的田地了。
如今大秦之中田地缺乏便是因为这些人的手中,田地太多了!
陈居如今想要做的、正在做的,非常简单。
两个字!割肉!
他要割这些贵族的肉,好用这些贵族已经肥硕的肉去养活天下的黔首,好让这个庞大的国家能够得以继续生存下去。
这便是陈居的目的。
扶苏坐在高台上,神色温和的看向陈居,而后微微颔首:“陈相所说不错。”
他轻声问道:“李相,你还有什么想说的么?”
李斯听到扶苏的问话,下意识的想要说什么的时候,却在抬头之间看见了坐在那里的扶苏。
此时的扶苏哪里之前那种温和的眼神?
满脸的杀气凌然。
一双眸子中所蕴**的情绪几乎是让李斯这个老油条都颤抖了,他只能结结巴巴的说道:“臣臣没有什么意见。”
没有什么意见!
左相李斯已经表明了态度,其他的人还能够有什么办法呢?
反倒是一直沉默的王翦此时开了口:“只是不知道,陈相所说的收归国有是怎么一个收回的法子呢??”
“是要让天下人将自己手中的田地上交么?”
王翦的话语很委婉,但陈居一下子就听出来了其中的含义,当即笑着摇了摇头:“当然不是。”
“无论是士卒还是贵族手中的土地,我的想法是朝廷都以某个固定的数额去赎买,之后再按照人头的方士发放下去。”
他眯着眼睛,最后补了一刀,也正是这一刀解决了所有人的担忧和问题,也解决了一个巨大的暴乱之事。
“至于那些以军功所获得田地的人么,他们手中有多少土地,朝廷便赎买多少,但是并不收回。”
“而是继续在他的手中,算是他的土地。”
“等到他百年之后,这些土地依旧可以让他的儿孙用固定的价格赎买。”
陈居耸了耸肩膀:“但是要立下规矩,只能够传承三代。”
“父辈之福,传承三代而斩,这已然足够了。”
不得不说,陈居的这一手的确是瞬间让在场的贵族们心中顿了一下,他们本来还想要继续用兵卒手中的田地说话,倒是没有想到他竟然想到了这个办法
而此时台上的扶苏则是笑了笑,打了一个圆场:“不只是那些兵卒手中的田地。”
扶苏笑着说道:“诸位手中的田地,当也是使用这个办法。”
“三代而斩,诸位难道还能够担忧三代之后的事情么?”
听到扶苏的承诺,在场的众人都纷纷松了口气,已经争取了三代,那就足够了,总比之后再争执下去,把这位惹怒之后什么都没有的强吧?
毕竟这位的脾气虽然看似好,但其实和始皇帝一样.
或许这是华夏人骨子里的天性。
你想要掀飞了屋顶,他们会毫不犹豫的拒绝,但是如果你先说自己要把房子拆了,继而退后一步说自己要开一个屋顶,他们就会立刻同意,觉着你果然是通情达理。
章台宫
扶苏坐在那里哈哈大笑着,他看着面前的陈居说道:“先生,您都没有看见当时李斯等人的表情,简直是令朕笑掉了大牙啊。”
他眉宇中几乎是带着点点笑出来的泪痕。
“不过先生的这个办法的确是好,能够最大限度的安抚住那些流民。”
他叹了口气说道:“大秦方才经历了一场旱灾,正是流民们多着的时候,还好有先生在。”
陈居神色不变,只是笑着说道:“陛下说笑了。”
“即便没有陈居,也会有其他人想到这个办法的、”
扶苏嗤笑一声:“或许其他人能想到这个办法,但是那又有什么作用?”
“他们敢冒着被群臣孤立的情况,继续说出、推行这个办法么?”
他脸上带着不屑:“除了先生,除了陈氏,大抵上是没有人敢这样子做的。”
陈居倒是也没有说什么,毕竟这是事实。
他只是看向扶苏说道:“陛下,变法之事还是需要多加小心,以免有人暗中觊觎,之后有所动作。”
扶苏微微一挑眉:“先生的意思是”
此时陈居反而是闭口不言了,他笑着说道:“陛下心中知道便是了,不必说出来。”
扶苏微微皱眉:“也罢。”
他看着陈居道:“我会多加小心的,您放心就是了。”
昭元二年,二世皇帝扶苏重用右相陈居,以陈居为变法者,再次于秦国内掀起了轰轰烈烈的变法行动。
这一次的变法格外的重要,因为他涉及到了所有人都顾忌着的土地。
但与那些贵族的悲痛愤怒不一样,天下间的黔首都感觉到了兴奋和激动,因为他们终于要有属于自己的土地了,哪怕不能售卖也是一样。
毕竟这一次不论你的出身贫**,是流民亦或者什么,都可以按照人头来领取田地。
这是一次轰轰隆隆的变法,天下间没有几个人不知道这件事情。
而令众人没有想到的事情是,隐藏在大秦暗中的毒蛇,似乎也被这一次轰轰烈烈的变法给惊动了。
会稽郡,某处山中村落。
所有人都面色难看,他们看着面前的中年男子低声说道:“将军,这可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