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是大唐的销金窟,各地的好东西,都是变着法子往长安送。于是这里的消费水平,比其他大城要高了不止一截,商品货币化的程度高的吓人。
一万贯在别处可以说是天文数字,在长安,那就不一定了。真花起来不要一年就能挥霍完。
而平康坊,则是大唐合法的“**”,销金窟中的销金窟。
它的西北角为皇城所在,每天大唐的各类重要政令便是从这里发出,说不定某些喜欢娱乐的官员下朝之后便会径直去往平康坊。
平康坊的出名不光是因为它是秦楼楚馆的聚集地,风流名士扎堆存在。更是因为这里的夜夜笙歌给无数才子带来了创作灵感,无数唐诗名篇都是在这里写下来的。
《开元天宝遗事》记载:“长安有平康坊,**所居之地,京都侠少萃集于此,兼每年新进士,以红牋名纸游谒其中。”故时人称此处为“风流薮泽”之地。
其正北方的邻坊为崇仁坊,此坊是唐代众多等着授官的人,也就是那些通过科举等途径获得当官资格,等待相应官职出现空缺的人。
类似于方重勇前世“候补干部”的聚集地。
按道理说,出入平康坊这里的应该都是文人墨客、歌姬胡女。
但出人意料的是,李林甫的官邸,居然就在这种鱼龙混杂之地,堂而皇之的存在,一点都不觉得尴尬。
或许是李林甫深谙“最直白的忠心,便是不遮不掩”,所以李隆基对此不但不介意,反而认为李林甫是“真性情”。
而此时此刻,五十出头,看上去很是文雅的李林甫,则是在自己官邸的一间不起眼的小书房里,查看各种卷宗。身上所穿的袍子,正是从夔州进献而来的细密麻衣。
还有一位四十多岁便满脸沧桑的中年人,穿着不起眼的灰布袍子,伪装成一个落魄文士,在李林甫跟前伺候着。他叫王鉷,与方有德一样,乃是监察御史,只不过是负责京畿地区的监察,权力比当初的方有德大了不少。
他与李林甫相见,也异常低调,出门连锦袍都不敢穿。
“王鉷啊,夔州的事情,正是如火如荼,很多非议。此事你怎么看呢?”
李林甫将卷宗放下,笑眯眯的问道,语气很是亲切热络。
他所指的,就是郑叔清要改制夔州江关,统一漕船规格的事情。如今这件事捅了马蜂窝,由于李林甫现在是管着都水监的,因为很多人都向他施压,要求李林甫妥善解决此事。
夔州江关不通,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蜀地的很多特产,都是沿着长江转运到扬州,然后从扬州走运河到洛阳,再从洛阳转运到长安的。
从路线上说合理么?
一点都不合理,但又是必须的,因为长安才是大唐的首都,皇帝所在的地方。一切的不合理,在这个理由面前,都必须变得合理!
夔州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的,李隆基到现在居然完全没有吭声,没有说罢免郑叔清的官位,也没有说不管这些事。真要说起来,他的态度就是典型的“已读不回”。
“在下不知,请左相示下。”
王鉷一脸谦虚说道,根本就不敢造次。ωωw.Bǐqυgétν
“你自诩理财之能满朝无人能出其右,难道就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么?”
李林甫脸上依旧带着笑容,只是看上去有些渗人。他一边摸着自己的八字胡,一边若有所思的模样。
“左相,如今很多人私下里议论纷纷,说郑叔清胆大妄为,应该将其罢免,带回长安由大理寺审理……某认为左相也应该壮士断腕,以显示左相的决心。”
王鉷讪笑解释道,却见李林甫不耐烦的摆了摆右手,示意对方闭嘴。
“本相不是问你郑叔清要如何处置,而是问你夔州之策如何?你难道不知道现在查办郑叔清,就是在打本相的脸么?你还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李林甫已经很有些不悦,甚至习惯性的笑容都收敛起来了。
王鉷知道自己虽然是由亲戚杨慎矜推荐的,但他的后台却不是杨慎矜,而是李林甫。杨慎矜自以为是,对他很无礼,只是表面原因,深层次的原因,便是王鉷知道只有李林甫会来事,杨慎矜不是干大事的料!
“属下失言了,失言了……”
王鉷额头上冒出冷汗,虽然李林甫的语气很平淡,他却能从对方身上感觉到一股令人窒息的压力。
“回左相,夔州这个事情,在下看不明白啊。”
看到李林甫没什么特别的表示,王鉷很是诚恳的说道。
“去吧,此事到此为止,御史台不要查了。如果有人施压的话,你就把话题转到都水监这边,让都水监来查。”
李林甫将卷宗放下,似乎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看得王鉷有点迷糊。他之前说了郑叔清不少坏话,希望李林甫能够“断臂求生”,将郑叔清查办后平息此事。但看得出来,李林甫似乎对此并不在意的样子。
王鉷有些不放心。
类似的事情看上去是小事,但任何小事,在大唐的**环境中都是经不起发酵的。小事不小心就能酝酿出大事。从权术的角度看,王鉷的看法不可谓不精准。
除了他不太了解李隆基的想法以外。
王鉷一脸闷闷不乐的离开了平康坊,他走了以后,李林甫亲自将夔州那边整顿江关,统一漕船规格的内容一字不漏的写成奏章。
他要用这个新得手的武器,引张九龄出手,然后让李隆基对张九龄感到厌恶与疏远,为张九龄最终罢相做准备。
“只要没人干扰,三十万贯,也就一个月的事情吧。”
李林甫忍不住叹息道。
夔州那边实在是太能折腾了,那些制定标准,凭证准入的办法,简直让人击节叫好!他从政多年,已经很久没见过这种让他眼前一亮的策略了。
很多朝臣认为郑叔清是在无理取闹,只有李林甫看出了其中的巨大利益。夔州那边的经验,其实是可以在运河推而广之的。当然了,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他懒得去做。
李隆基这个人,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创造一个可以给自己好好享受的国家和都城。其他的,不重要。
李林甫已经把李隆基给看透了!
只是,为什么方有德那种顽固不化之人,能生出这么骨骼特异的神童儿子来呢?
这个问题李林甫没事的时候揣摩了很久都是无解。
“神童么?不知道比之李泌如何?”
很久之后,李林甫看着纸上洋洋洒洒的通关条例,一边思索一边喃喃自语。
对付张九龄,还差最后一击!
先用这份奏疏,给他棺材上先钉上一颗钉子吧。
李林甫不无得意的想道。
……
长安发生的事情,方重勇并不知道,但他知道,夔州已经开始忙碌起来了。
沿岸的船坞,已经满负荷运作,昼夜不停的开工,还在不断在夔州府城内招人。
一个又一个订单纷至沓来,甚至还有一口气下单十艘漕船的狗大户!那些不能通过江关的商贾也没闲着,他们把货物卸船,在夔州渡口停放。然后从上下游运输造船用的圆木,铁钉等必须品。
漕船普遍采用了钉榫接合技术,对铁料的需求量不小。很多商人暂时无法通关,又不想闲着,便成为了夔州众多船厂的供应商。除了某些心怀不轨的商贾以外,其他商贾很快便从中察觉到了不小的商机。
由此而带来的巨大人口流动,又带动了夔州府城各行各业的兴旺。
夔州城内有人在商议要不要给郑叔清建一座生祠,以表彰其发展夔州事业的功绩。
这天中午,艳阳高照,太阳颇为毒辣。方来鹊给方重勇打着竹伞,二人来到江岸边查看造船进度。如今每天都有漕船交付,江关通行秩序井然,情况远比郑叔清事前估计的要顺利。
“郎君,我们每天去府衙的公食吃饭,会不会不太好啊。”
方来鹊有些迟疑的问道。
“公食”就是官府的食堂,唐代历来都有官员与吏员在办公地点附近吃工作餐的习惯,由各衙门出钱负责自己衙门内人员的伙食,类似方重勇前世的机关食堂。
夔州府衙的公食,不仅不收费,而且伙食还很好!
毕竟,郑叔清有时候也会去吃饭的,要是把这位自幼锦衣玉食的刺史大人给恶心到了,那岂不是给自己找不自在么?
“有人说闲话?”
方重勇微微皱眉问道,他就知道自己做的事情肯定会得罪人。
一个八九岁的孩子,成为了郑刺史身边的红人,甚至刺史本人都对其毕恭毕敬的,试问那些胥吏又怎么可能不在背后嚼舌根呢?防人之口甚于防川,类似的事情,应该会伴随他一生。
不遭人妒是庸才!
真正想清静,那只能做一条无欲无求的咸鱼。
方来鹊点点头道:“他们都说郎君是妖怪。”
“呵呵,那些都是庸人,都是在嫉妒我的才华。”
方重勇冷笑道。
正在这时,他就看到郑叔清在两个仆从的陪同下,喜笑颜开的走了过来。
“使君似乎有喜事啊。”
方重勇微笑行礼问道。
“那可不是有喜事么。”
郑叔清摸了摸自己的长须,随即对着身边两个下仆摆了摆手,让两人离开不要在这里碍事。
“你看这是什么?”
郑叔清将一封厚厚的书信交给方重勇阅览。
“李……圣人是不是太看得起使君了?我们弄到三十万贯已经很不易了,他居然还想多要钱?一下子开口多要十万贯?我们就是铸钱也补不上窟窿啊!”
方重勇差点就把信直接摔地上了!
脸呢!踏马李隆基还要不要脸!狗×的!
方重勇忍不住都要爆粗口了!他为了搞钱,那真是绞尽脑汁了,结果皇帝一开口就是十万贯。
呵呵,别说十万贯了,方重勇连十贯都不想多给!
忽然,他想起李隆基似乎是一位堂而皇之霸占了儿媳,风一样的男子。
呃,既然是这样,那没事了,多要钱应该只是基操而已,就这样吧。
方重勇的道德底线非常灵活,在刀架脖子的情况下,要多低的底线都可以考虑一下。
毕竟,在李隆基眼里,所有的臣子都是飞鹰走狗。找走狗多要点钱怎么了?有什么问题么?
走狗还敢不听话?
“使君,圣人需要更多财帛,我现在已经捉襟见肘了,你为什么还喜笑颜开呢?”
方重勇很是无语的问道。
“嘿,这你就不懂了吧。圣人开了这个口,就意味着我们在夔州做的事情,他不介意,甚至还很欣赏!要是把这件事办妥了,那后面升迁的事情,不就是明摆着了么?
当然了,本官以后升官了,你要考科举,那不也轻而易举么?”
郑叔清一脸得意说道。这件事可谓是绝处逢生,当初那三十万贯,对他来说简直是泰山压顶一般!没想到短短十几天,就完全将局面扭转了过来,如今那些“抵押金”外加船商送来的“捐赠”,已经超过十万贯。
这在从前,是难以想象的。
“使君大人,您还高兴得太早了,暴风骤雨,正在酝酿之中,要早做防备才是啊。”
方重勇无奈叹息道,这位刺史大人真的很有乐观主义情绪。
打牌的时候,先赢的是纸,后赢的才是钱。半场开香槟的教训,早就不是什么江湖传说了。
“防备?防备什么?本官之前一直担心天子的态度,如今确认了天子的态度,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郑叔清大包大揽的说道。李隆基这个人,越是群臣反对,他越是会坚持。
“使君大人,难道您不觉得,我们挡了很多人的财路么?”
方重勇无可奈何的问道,他怕自己再不说,真要出大事。
“能出什么事?”
郑叔清疑惑问道,并没有怎么放在心上。
“蜀地没什么山匪水匪,但也不是没有亡命之徒吧。我是说假如啊,假如说有一支水匪,趁着我们不备,一家一家的将沿岸的船坞全部烧毁,使君说要怎么办?”
怎么办?
郑叔清还真没想过,城里常备的,只有五十个团结兵啊!沿岸船坞又不是全在夔州府城旁边,只有千日做贼的,哪里有千日防贼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