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隆!
春夏之交,暴雨倾盆。黄河河水暴涨,汹涌澎湃。
带着黄色浑浊的泥沙,如同一条怒不可遏的土龙,朝着下游地区奔流而去,将河岸两旁没有加固的河堤冲垮,将泥沙带入湍急的河水之中。
昏暗的空间中到处都是水,地上流淌着的也不知道是河水还是雨水,形成一道道涓流四处乱窜。黄河两岸无论是铺着碎石的驿道,还是崎岖的山丘,都看不到哪怕一个人!
跨越黄河两岸的乌兰关,河东岸附近的一座山丘上,大唐多年前便在此建有乌兰堡,扼守关隘。
此刻正矗立在风雨之中。
这里原本并不是河西节度使麾下“新泉军”的驻地。
只是因为后来水土流失,新泉军原驻地泉眼干涸(新泉之名由此而来),于是新泉军向东迁徙驻地到丝绸之路关键节点,黄河渡口乌兰关附近。
并在山丘高处建立了乌兰堡,新泉军降级为“新泉守捉”,兵员更是从四千人一口气减少到一千人,在此屯扎镇守关隘,不再参与日常巡逻。
而开元末以来,这支军队又继续降级,成为不隶属于节度使管辖的边镇戍堡部队,仅保留“新泉军”之名,兵员更是从一千人减少到两百人,专门负责乌兰关的日常事务,不再是大唐边镇野战军!
虽然从“守捉”又升级为“军”,但新泉军已经从一个军队名称,变成了一个地名,一般特指乌兰堡。
哐当!哐当!哐当!
能见度极为有限的雨幕中,浑浊而暴虐的黄河水,直接将乌兰关木制铁索的黄河大桥冲垮!
那些造价不菲的铁料木料,被大水冲入湍流的黄河,转瞬便不见了踪影。
新泉军守将急急忙忙来到签押房,对正在火把下阅读乌兰堡相关档案的方重勇行礼说道:
“方节帅,今日暴雨,河水暴涨,冲垮了乌兰桥!您要渡河去凉州,只怕得绕路乘坐皮筏。卑职建议还是暂缓两日河水稳了再过河,凉州离此地已经不远了,往西面走便是……”
“知道了,你去忙吧,有事直接禀告即可!”
方重勇很是随和的摆摆手,那位新泉军守将松了口气,躬身行礼告退。
“看来出征西域是免不了秋冬行军了。
这暴雨的灾害,不知道会不会影响武威城。”
方重勇忍不住叹息一声,河西的秋日来得更早,去得也更早,冬天冷得够快,越往西边走越冷。对于长途进军的队伍来说,这种气候是个不小的挑战。
忽然,房门被人推开,淋成落汤鸡的何昌期,一脸疲惫的站在门外不肯进来,似乎是在等身上的雨水少一些后,再进签押房,免得把房间里的石板地面弄湿了。
他这模样一看就是在雨中赶路,疾驰了不知多少里。
“去洗个澡,喝点姜汤再来,不着急这一炷香时间。”
方重勇抬起头,面色淡然说道,根本不站起身,却又不怒自威。
何昌期也不知道是因为寒冷还是心虚,忍不住一个哆嗦,应了声“好”就转身离去。
果不其然,还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他就穿着河西唐军的黑色军服,悄无声息的走进签押房,顺便将门带上了。
何昌期规规矩矩跪坐在方重勇面前,等待对方训话。
“十几天前你说有事要脱队,到时候会自行回凉州,我也没多问。
现在你归队了,是不是应该给我一个解释?”
方重勇将手里的卷宗放到桌案上,用镇纸压住,然后面带笑容看着何昌期问道。
“可不可以不说?”
何昌期吞了口唾沫问道。
“可以不说,不过等雨停了以后,伱就返回长安,在我阿爷手下办差吧。
我的亲信,就不能对我有二心。”
方重勇无所谓的说道。
“末将得方老节帅之命,去了一趟汾州的雀鼠谷,办完事情就回来归建了。”
何昌期言不由衷的说道,这话确实没说谎,但也只说了一半的事实。
方重勇疑惑问道:
“你去雀鼠谷做什么?难道是去观摩考察当年太宗是怎么大破宋金刚的?”
“呃,没心情欣赏风景,去那边只是斩了安禄山的人头而已。”
何昌期咬了咬牙说道。
“哈?”
方重勇以为自己刚才是不是幻听了。
“你说你斩了谁来着?”
他又重复了一遍。
“安禄山,前任平卢节度使。”
何昌期一字一句的说道。
此时一阵冷风从木墙的缝隙吹进屋子,火把上的火光一阵摇曳,墙上照着的人影扭动了几下,好似鬼魅现行。
这下方重勇听明白了。
他霍然起身,一脸惊骇看着何昌期,随即像是想到了什么,又缓缓坐下
方重勇双手**着太阳穴,心里慢慢揣摩这件事的影响。
“全凭你一个人?”
几个深呼吸之后,方重勇压住内心的震惊问道。
“不是,有一千精兵在雀鼠谷埋伏了三天三夜,某过去只是负责指挥,顺便亲手斩将以绝后患。”
何昌期小声说道,当时热血上头不觉得如何,只是事到如今冷静下来,让他后怕不已。
那可是统帅营州数万兵**平卢节度使啊!
“安禄山,安禄山,一千精兵……我阿爷如何能调动神策军兵马去汾州?”
方重勇忽然发现这件事可能并不简单!
无诏书,不跟基哥打招呼就调动禁军,有多少圣眷也扛不住!
“方老节帅并没有调动禁军。
他掌控神策军不假,但禁军大队人马无诏不得随意调度。安禄山亲卫五百,我们人去少了杀不死安禄山,人去多了又容易暴露行踪,只能跟别人强强联手。
他们为主,我们只在一旁提供帮助。”
诶?
这件事好像跟想象的不太一样啊!
方重勇心中暗暗揣摩,方有德想杀安禄山,是因为他的执念作祟。可是,为什么还有别人要杀安禄山呢?
听何昌期的语气,这件事虽然是方有德策划,但动手的主力另有其人。
忽然,他脑中灵光一闪,忍不住对何昌期询问道:
“他们?他们是谁?难道是……皇甫惟明么?”
这下轮到何昌期不淡定了!
“节帅如何得知是皇甫惟明动的手?”
何昌期之所以知道,那是方有德告诉他的,许远告诉他的,在现场打听到的。可是方重勇一没去雀鼠谷,二没有参与其中,他怎么会知道是皇甫惟明派人动的手呢?
“皇甫惟明的族姐,乃是圣人未登基前的妃嫔,家族在长安人脉深厚。
如果说圣人想让安禄山节制东北二镇,那么此事一定瞒不过皇甫惟明的耳目。
事关家族兴衰,皇甫惟明显然不愿意将范阳节度使之位让与安禄山这个胡人。
我阿爷只要修书一封陈明利害,相信说服范阳节度使皇甫惟明一点也不难。
许远来长安找我阿爷,当时我阿爷去了河阳,他应该是来传信,皇甫惟明那边已经准备好了,随时准备动手!”
方重勇慢悠悠的说道,一脸恍然大悟的表情,越说越觉得自己猜想得不错。
“方节帅,您可真是神机妙算啊!事实确实如您所说!
皇甫惟明非常担忧自己被圣人罢免,只要除掉安禄山,他不仅可以继续在幽州待着,甚至还有机会借机兼任平卢节度使一职。
这便是人算虎,虎亦算人。
安禄山在背地里盘算幽州节度使之位的时候,皇甫惟明又何尝不是在谋算他呢?
方老节帅不过是因势利导,借力打力而已!”
何昌期一脸佩服看着方重勇说道。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而已,不值一提。”
方重勇意兴阑珊说道,历史的车轮扭了一下,把安禄山搞没了。
但他相信哪怕没有安禄山,只要朝廷不解决河北的问题,那么还会有刘禄山,张禄山什么的。
之前方重勇是代入了前世的偏见,认为只有方有德想杀安禄山。可是细细想来,事情并没有那么单纯。
现在安史之乱没有爆发,安禄山也不过是一个稍有野心的胡人番将而已,能力也不算拔尖。
在权贵们眼中,这种狗都是不值得一杀的。
但具体情况也要具体分析。
以安史之乱的角度看安禄山现在不值得杀;但以政敌和绊脚石的角度看,这个人就值得大杀特杀,挫骨扬灰了!
当年,哥舒翰还是副军使的时候,他就当着很多人的面,杀了一位跟自己同级,平日里就相当不和的副军使,事后辩解了一番,毛事都没有!
在唐代,边镇将领之间的互相倾轧与厮杀,是非常多见的。
见血乃至死人也不过寻常而已,事后向朝廷告状打小报告,那更是人人都在做的事情。
比如说王忠嗣就给基哥打过不少人的小报告!
很多时候,肇事者也就罚酒三杯。
倒霉蛋死了也就死了,死人是没有利用价值的,也是没有话语权的!
事实上,跟皇甫惟明相比,毫无根基的安禄山才是弱势群体!这是一件很容易让穿越者们弄混淆的事情!
现在的安禄山,不过是个毫无根基,在**上备受打压的胡人。
他不仅占着平卢节度使的位置,还谋划着一人身兼两镇,已经触碰到了很多长安权贵的**红线!
更何况,东北二镇当中,范阳是大镇,平卢是小镇。平卢镇所管辖地区的经济实力与资源潜力,远不能与范阳镇相比。
兵马也少了一大截。
范阳节度使的含金量与**影响力,更是远远大于平卢节度使。
安禄山之前想干的事情,有点类似于世家里面的小宗并大宗!
在长安有关系网的皇甫惟明,凭什么听之任之,眼睁睁看着安禄山“上进”,而不会举起屠刀呢?
谁又比谁愚蠢,谁又比谁善良?
事实上,长安某些权贵没有发动关系阻止此事,让基哥轻轻松松的颁布政令重用安禄山,就是因为有人故意偃旗息鼓不发力!
在他们看来,安禄山已经是个死人了。既然是死人,让他生前多风光一下,也不过是笑而不语,在一旁观看其丑态罢了。
这些人心思之深沉,手段之老辣,哪怕方重勇也不由得感觉心寒!
不过还有个问题,方重勇没弄明白。
他急急忙忙从行李箱中找出一张绘制精美,朝廷工部所出的正规地图,铺在桌案上。
“何老虎,从关中到河北的路线少说也有三条。从两京官道走去河北要过黄河,安禄山怕水不肯走,也是情有可原,这个就不说了。
但是从风陵驿过轵关到河内这条线,又快又好走,路线还短,为什么安禄山不走这条路,偏要北上太原走雀鼠谷呢?”
方重勇问了一个直击灵魂的问题。
这个问题对于这个时代的人来说,非常有历史深度,如果何昌期不是个领兵将领,他还真不好回答。
从北齐北周争霸,到隋末群雄争霸,雀鼠谷其实都是兵家必争之地。哪怕崎岖狭窄,它也不得不成为交通要道。
因为根据两军对垒的格局,军队补给不走这里,那就没有路可以走了!
这里是临汾盆地与太原盆地的交界处,而当年北周与北齐争夺的关键,就是关于临汾盆地的反复拉锯!
而后面隋末时期,相似的地缘产生了相似的**军事斗争格局,使得雀鼠谷的战略地位居高不下!
并有唐初太宗在此一战成名!
可是之后,大唐承平百年,早就不以关内关外或者河东河北来分割**势力,所以地缘格局也跟着一起变了!当年的雀鼠谷,如今已经变得人迹罕至杂草丛生了。
因为太原盆地的人并不需要冒险走这条路了,他们有更好走的路可以到关中!
方重勇记得很清楚,似乎他前世那个年代,雀鼠谷也是人迹罕至的旅游探险之地!而不是什么交通要道。
“安禄山来关中走的就是河内道,方老节帅那时候故意刁难了安禄山一番。
回程的时候,安禄山已经是二镇节度使,他不想再被神策军刁难,也担心方老节帅杀他泄愤,所以故意绕路。
末将就是这么猜测的,至于事实是怎么样的,那就只能找安禄山来问一问了。”
何昌期摊开手讪笑道,他只是站在安禄山的角度揣摩了一下。
安禄山怎么想的现在完全没必要探究,反正这个人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
何昌期觉得,河阳三城也是挨着黄河的,要是方有德让手下将安禄山绑了丢入黄河淹死,再报一个安禄山深夜不慎落水什么的……这个借口虽然很脑残,但圣人为死人发声还有什么意义呢?
安禄山又不是什么根基深厚的权贵!
方有德在眼皮底下杀人嘛,难道他还想不出办法么?反正事后都是一笔烂账的!
安禄山的担忧,其实是很容易共情的,何昌期就能体会安禄山心中的那种不安。
他不走被方有德卡死的河内道很正常。
“你是说,我阿爷笃定了安禄山要走雀鼠谷,然后通知皇甫惟明,让他派亲信到雀鼠谷附近的山头埋伏……”
方重勇托起下巴陷入沉思,自言自语说道。
从北齐当年的战略看,河北兵从井陉入并州,并埋伏于雀鼠谷杀人,真不算什么新鲜事。
比方有德派人暗杀安禄山靠谱多了!路线也很近!
方重勇想了想,他觉得这波埋伏成功,可谓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要是安禄山轻车简从,或者干脆不走这里,绝对不会出事!一个人坐在马车里,谁知道里面是什么人啊!雀鼠谷平日里来往的旅客也不乏其人,伏兵不可能见人就杀。
安禄山真要只带几个随从往雀鼠谷赶路,反倒是安全了。
埋伏在雀鼠谷的军队,就是通过观察安禄山的队伍是数百人在一起行军,这才判断出他们就是要对付的人。
各种因素加在一起,宣布了安禄山走上了不归路,这是他命中的劫数!
方重勇想明白了全部关节。
当然了,如果方重勇得知安禄山在风陵驿还占卜了一次的话,是安禄山自己要北上太原,那他一定会感慨时也命也运也。
一个人运气要是太差,真是谁也帮不了。
“方节帅,安禄山是一定会死的。
就算雀鼠谷打埋伏失败了,皇甫惟明也会在幽州给安禄山在河北准备一顿硬菜。
您也不想想,圣人如今都过了花甲之年,撑不了多少年了。
信谁也比不过手里的长槊可信啊,只有手中有兵马,才能保证家族安全。
皇甫惟明凭什么心甘情愿被圣人随意摆弄呢?”
何昌期压低声音说道,可谓是一语惊醒梦中人。
原来是这样!
方重勇再次霍然起身!
基哥现在手中唯一能控制的刀,就是方有德和他手下的神策军!
方有德不想让安禄山当节度使,于是这把刀就钝了!
皇甫惟明正是得到方有德的承诺与“提点”,所以才敢大摇大摆做掉安禄山!
因为他知道只要跟方有德联手,基哥最后也不可能把他怎么样。
所有利害关系都是明摆着的。
安禄山不过是一条狗,死了也就死了,基哥会再想办法找一条。
方有德跟皇甫惟明之间是红果果的利益交换,如果不考虑老方杀安禄山是“还愿心切”的话,这一轮交易他血亏,除了跟皇甫惟明有了共同进退的“小秘密”外,几乎颗粒无收!
“我阿爷,肯定要辞官了。如果不辞官,将来他被圣人雪藏,我也不会感觉意外。”
方重勇轻叹一声说道。
方有德辞官,是向基哥服软,表示自己无意权势。基哥就算怀疑他,没有拿到铁证,自然也只能就坡下驴,让这件事不了了之,不会揭破此事。
方重勇一阵无语凝噎,老方杀安禄山的执念深重,当真是谁都拦不住啊!
这爹可真会挖坑,杀个安禄山又能怎样呢?将来河北该乱的时候还是会乱啊!
方重勇感觉老方的视野太狭隘了。
“方节帅,您是怎么知道的啊!
方老节帅也是这么说的!他说他以后要摸……对,他以后要摸鱼了。”
何昌期一脸惊讶说道。对于方重勇的“神机妙算”很服气!
“以后一心一意跟着我混吧,之前的事情,不许有下次了。”
方重勇目光深邃的看着何昌期说道,后者吓得连忙伏跪在地不敢动弹,只觉得眼前这位年轻的河西节度使,让人从心底里畏惧,好像可以一眼看透你在想什么一样。
“起来吧,本节帅需要的是爪牙,不是奴才。
你听好了,将来本节帅哪怕是起兵清君侧,你也要在我身前开路,明白了吗?”
方重勇把何昌期扶起来,拍了拍他身上的灰尘。
“末将敢不效死!”
何昌期一脸激动说道。
方重勇微微点头,心中忍不住对方有德说了声谢谢。
何昌期亲手杀死安禄山,打脸基哥,他只能跟着自己一条路走到黑了。
这是方有德“隐退”前送给自己的一把快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