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仙客还是那么卑微,起码看起来如此。一个工部尚书,家里没几个仆人,李隆基赏赐下来的东西也不敢使用,全都被封存起来了。
家里的库房门上贴了个醒目的封条。做官做到这個程度,只能说不如回河西为地方官来得更自在些。
方重勇领着王忠嗣前来牛仙客的宅院里探访,都不敢相信这是一个六部尚书的宅院。
陈设简陋,仆从数人而已。
按照大唐官场的“潜规则”,一个六部尚书的宅院,起码要有五十名奴婢起步,而最多可以到达四百人。
在这个数字之间,就会被社会舆论接纳,无人讥笑诟病。
少了,会被史官贯以“家贫,鄙陋”的形容,惹人讥笑;当然了,若是有极高的文学才华,并且名扬长安,则可以忽略。
比如说贺知章这种,家里没几个奴婢,又是身居高位,就会被人认为是如“竹林七贤”一般。
而奴婢多了,则会被世人诟病贪婪奢华无度,如天宝年间李林甫麾下的狗腿子王鉷,史书说他家中仆从无算,府邸恍若宫城。
很显然,牛仙客的寒酸在长安权贵圈子里面不是什么好名声。
“寒舍简陋,二位请坐。”
牛仙客邀请方重勇一行人到书房落座,分别给二人倒了一杯“冬饮子”——生姜与一些草药煮出来的汤水,可以驱寒,但也相当“朴实”。
方重勇喝了一口,非常呛人,味道确实算不上好,拼命忍住才没有喷出来。
“唐锦的事情,还是得谢谢方小郎君,虽然河西将士们最终没有拿到这些赏赐,但是唐锦的名声已经打出去了。未来凉州的白绢转运到长安,织成唐锦后,再返销西域,可以造福凉州百姓。”
牛仙客郑重的对着方重勇行了一礼。
他虽然到了长安,但心还在河西。进入中枢之后,牛仙客完全发挥不出自己的本事,六部里面闲散不干实事的风气,也让他很不适应。
仿粟特锦推广开来,近水楼台先得月的河西走廊,是受益最大的地区。方重勇虽然有自己的私心,但办的这件事,却是利国利民的好事,特别是对河西百姓来说。
这些是非,牛仙客心里有数。要不然,他一个工部尚书,也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上门拜访的。
“王将军是想去河西建功立业吧?”
牛仙客笑眯眯的看着王忠嗣问道,对方的来意,其实已经昭然若揭。牛仙客又不是不认识王忠嗣,二人早年便在河西有过来往,虽然算不上来往过密。
“确实如此。”
王忠嗣很是矜持的点点头。
没错,他确实是在河西待了几年,但比起牛仙客,他对于河西事务,可以称得上是“无知”。
既然“无知”,那就要去找“专业人士”来请教,所以王忠嗣对方重勇的主意非常赞同。现在多准备一些,等到了凉州后,就不会吃闷亏。
“河西事,唯吐蕃而已,其余不值一提。”
牛仙客叹息说道。
王忠嗣面色微变,他父亲王海滨,就是死在吐蕃人手中。他自从军起,与之交手的敌人,也都是吐蕃人。
王忠嗣年轻的时候在河西三年,以敢打敢拼著称。但若是谈起对吐蕃人的研究,那还是相当片面的,了解得并不深。
“吐蕃军与唐军相比,如何?”
方重勇好奇问道。
“松赞干布遣禄东赞使唐,给太宗皇帝带去一件名贵的鹅型金铸酒器,其鹅黄金铸成,其高七尺,中可实酒三斛。”
牛仙客幽幽说道,并未直接回答方重勇的问题。
松赞干布那都是百年前的吐蕃领袖了,而送的这件酒器,则打破了方重勇的幻想。他从前一直以为是文成公主带去的唐代工匠养肥了吐蕃人,令其掌握了先进的冶炼工艺。
但听牛仙客这么一说,似乎并非如此。
“吐蕃枪细而长于汉者,弓矢弱而甲坚,人皆用剑,不战,负剑而行。有乌朵为辅,进退自如。
吐蕃军备又岂止是不弱啊。”
牛仙客对方重勇解释道。
“乌朵为何物?”
方重勇发现了一个陌生的词汇。
“乌朵也叫俄朵。
是用吐蕃牦牛毛搓捻成粗毛线,再编织成毛辫。
毛辫上端有一个三寸的套环,使用时将套环套在中指上,中间编一块巴掌大的椭圆形乌梯,用来放石块、土块,末端用羊毛做鞭梢。
这东西既可以军用,又是牧民们驱赶牛羊的利器。
如果要赶牛羊,用手捏住乌朵两端,乌梯内放上石子或土块,提鞭挥抡,然后放开一端,石子便飞到几十丈以至一、二百丈远外,使头畜转换方向。
牧民使用乌朵的本领高强,有的人打百余丈远的距离,可以百发百中,所以乌朵不仅用以赶牲口,而且用来驱赶野兽。
至于吐蕃军中高手,数十丈内,射鸟雀之眼,弹无虚发。”
牛仙客不厌其烦的给方重勇解释,一点高官的架子都没有。
乌朵乃是唐军与吐蕃交战时,最嫌弃憎恶的武器,没有之一。石弹是动能武器,打在身上很疼,有盔甲防护也没用。唐军士卒们若是四肢被乌朵扔出来的石块打中,经常会骨折失去战斗力。
由此可知,唐军与吐蕃军交战,其实是很凶险的。远不是古籍里常说的“一汉顶五胡”。更可怕的是,乌朵材料易得,利用离心力甩出去的石块威力极大,且男女老少皆可使用。
王忠嗣亦是感慨说道:
“乌朵也就罢了,更有吐蕃贵族人人披甲。此等锁子甲,包裹全身,只有双眼露在外面。无论攻城或是冲锋,皆锐不可当,不惧弓弩。
吐蕃武备自成体系,并非仿我大唐规制,且皆为自制,不可小觑。”
这踏马强无敌了啊!
方重勇原以为吐蕃应该是跟突厥、匈奴这一类的游牧民族差不多的,没想到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吐蕃军备竟然如此犀利!
“吐蕃的技术,虽受我大唐影响,但主要还是来自西域以西的波斯与大食等地。”
一想起吐蕃人的强悍,牛仙客就忍不住唏嘘感慨。
此时吐蕃帝国大概有一千万人口,大唐的人口约六千万。单看人口,大唐占据绝对优势。
可是,西域也好,陇右也好,剑南也好,这些与吐蕃交界的地方人口承载能力都是有限的。大唐六千万人,又不是全线压上对阵吐蕃!
因此在局部地段,吐蕃因为地理上的优势,反而处于主动,甚至是绝对主动的战略态势。
战役的发起人,往往不是大唐而是吐蕃。
青藏高原冬季严寒难捱。所以吐蕃人也习惯在秋季发动战争,只当是在温暖的区域过冬。
牛仙客给王忠嗣给方重勇介绍了一下吐蕃的大致情况,你一言我一语的将这幅缺失印象图给补全了。
“最要命的是,河西走廊的根基凉州城,就在吐蕃的攻击范围内。吐蕃边疆重镇新城的吐蕃军,可以从那边出发穿过祁连山孔道,直接攻打凉州城,近在咫尺而已。
凉州城若失,则大唐与西域的联系断绝,安西都护府、北庭都护府亦是与中土联系断绝。”
王忠嗣言简意赅的告诉了方重勇,此战的要点在哪里。
凉州城对于大唐来说,那是重要性比幽州城还高的地方。凉州城若失,则大唐经略西域的战略就会全盘崩溃。吐蕃的爪牙,就在凉州城不远的位置潜伏着,这如何不是一件令人担忧的大事?
大唐但凡有一丝余力,便会力保凉州城不失。
看到方重勇被吓得面色紧绷,王忠嗣哈哈大笑,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吐蕃强,我们也不弱。凉州城有大唐第一强军赤水军,其下有战兵三万二千人。”
军镇的整体实力另说,只是一个军就有32000人,在大唐确实是独一份了,用“第一强军”来形容并不过分。
要知道崔乾佑之前待的墨斗军,兵员实际上也不过数千而已。
“是的,赤水军之雄壮,我大唐开国以来未有也。一般军镇,兵员不过数千而已,少的甚至只有一千人。赤水军成立于武德二年,因凉州赤乌镇有赤水而得名,至今百年历史了。
下辖兵员也是大唐军中最多的,且年年补充满员。
而类似周边镇守大斗拔谷的大斗军,兵员不过七千五而已,还经常缺编。因突厥衰弱,凉州城西北的白亭军兵员更少。”
牛仙客也解释了一番。
大斗拔谷,又叫“达斗拔谷”或“大斗谷”,位置在方重勇前世甘肃民乐县东南甘、青两省交界处的扁都口隘路。自古就是甘肃河西走廊通青海湟中的捷径。
吐蕃进军河西走廊,最先就要过大斗拔谷。大唐在此地设立大斗军防备吐蕃,归河西节度府管辖。
凉州西北有白亭海(甘肃省武威市民勤县北部湖区),大唐在此地设白亭军防备突厥,亦是归河西节度府管辖。
而赤水军则是河西走廊唯一一支没有具体镇守任务的战略机动部队,它的任务就是进攻和反击,平日里养精蓄锐,乃是大唐边疆“机动防御”战略的最后一环。
河西走廊对吐蕃的防御,便是在各要害处设立军镇,以一军甚至一守捉镇守,赤水军负责在战局僵持的时候打防守反击。
方重勇不知道的是,历史上安史之乱后,赤水军奉命东进关陇,乃是头一批抵达的王牌军。潼关之战唐军主力(新招募兵员)挂了后,唐军在关陇出现兵力真空。
在西部众军重新在灵武集结完军队前,整整一年,赤水军一个军团硬抗整个叛军(八千曳落河号十万,还有十几万河北正规军叛军)直到最后的香积寺决战。
毕竟是大唐开国元勋部队,战斗力异常强悍。
而现在,赤水军是负责阻断北面突厥与南面吐蕃的重要防御力量,士卒们各个都是骁勇善战。
不善战不行,家小都在河西走廊,也已经屯田类似府兵,不死战那就会失去一切然后连立锥之地都没有了。
“吐蕃实行以战养战的策略,所略者并不只有我大唐。其将领并不爱惜士卒,一战折损数万人亦是常事。
对阵吐蕃,不可只论杀伤,这便是最麻烦的地方。吐蕃人普遍短命,向死往生,只求荣耀一时。”
王忠嗣叹了口气,在从前的军事生涯中,他已经见惯了生离死别。吐蕃人悍不畏死,完全不把人命当回事的残酷果决,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
五个吐蕃人的命换一个唐人的命,很多吐蕃贵族愿意赌,大唐边将敢赌么?
这个问题没人敢接茬,王忠嗣也不敢。
事实上,因为高原生存环境严苛,吐蕃自赞普到奴隶,寿命普遍低于大唐的对应阶层。大名鼎鼎的松赞干布,也不过只活了34岁而已。吐蕃历史上年纪轻轻,身强力壮就殒命的赞普,更是数都数不过来。
贵族如此,底层的农奴就更别提了。
生如夏花,死如秋叶,或许正是吐蕃人一生的真实写照。
“还是说说河西的事情吧,吐蕃的事,那是朝廷相公们该操心的。”
牛仙客温和笑道,那张老脸上的皱纹都挤在一起。
“牛尚书说得是。”
王忠嗣微微点头。
吐蕃这个敌人……在他的认知中,是无法被大唐所消灭的。所谓边防,很多时候都是在尽人事而已。
“河西五州,唯有凉州甘州二州可以粮草自给,其余三州,都需要这两州输入。因此河西走廊一定不能被吐蕃截断。
你们若是要去河西,请务必常驻凉州以备不测。”
“沙州(敦煌)的豆卢军,瓜州的墨离军,肃州的玉门军,甘州的建康军,皆非河西节度府管辖下的主力,四军加在一起也不如赤水军。如果有可能,尽量不要在这四军中任职,风险非常大。”
“河西易攻难守,困守一地,则一地也守不住,只有御敌于河西之外,方为上策。”
牛仙客一条条的说,方重勇甚至拿出笔来一条条的记下。
就这样一直到宵禁的鼓声响起的时候,他和王忠嗣才恋恋不舍的离开了这位工部尚书的宅院。
回家的路上,王忠嗣若有所思,忽然开口问道:“明**有没有时间,我们出长安玩玩,我教你一点保命的手段。”
“诶?”
方重勇一愣,完全没料到王忠嗣来这么一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