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挽歌 第271章 识时务者为俊杰

作为大唐的右相,其实李林甫对于国家的运转情况最有发言权。

大唐中央财政的账目,虽然看上去还像是那么回事,但实际上只是在拆东墙补西墙,大唐多数地方州县的财税,早已是不堪重负了。

类似这些财政问题,表面上像是由大唐**构架的固有缺陷引起的。还不至于说是乱世将至,国家马上要分崩离析什么的。

看起来只是**上层建筑的问题。

比如说大唐的地方**经济运转,核心区域是以京畿和“府”为主来运作,掌控一方财税。其次是以“州”为主,各管一摊,一般的州人口不过数万而已,做不了什么大事。

大唐的治理,始终都缺乏“行省”这个级别的行政区来统筹管理。

开元末天宝初“十大节度使”制度的确立,某种程度上便是弥补“行省”的缺失,客观上是中央集权的有效调整。

所以和很多大唐科举士子这样喜欢“键政”之人所猜想不同的是:边镇节度使所管辖的州郡,政务运转情况是比较好的,起码比关中地区要好。

大唐虽烂,再烂也烂不过长安。

而除开节度使管辖以外的地方,超越州县范围的政务,便全部都压到了大唐中枢这里,导致中央财政开销暴增!

比如说治理某一条河,那肯定需要修筑河堤。而在大唐,一条河跨越几个州甚至十多个州,都不是什么稀奇事。

类似的政务,每个州都希望朝廷能站出来,出钱出力主持大局;却又不希望本州府衙出钱出力来管这些“闲事”。

为了弥补中央财政的亏空,这一类“可做可不做”的事情,全都被李林甫束之高阁了。

原因很简单:大唐中央财政的收入,可是一年比一年少了。

那么为什么在没有发生大规模战争,人口还在不断增加,社会基本面没有出乱子的情况下,大唐中央财政依旧是越来越少了呢?

基哥不太关心这一类的问题,但李林甫却是心知肚明。

大唐的租庸调,所收上来的粮食与绢帛,一年比一年少了。其中固然有**污吏作祟,但不能公开拿出来说的主要原因是:大唐民间的“隐户”越来越多,逃避租庸调的人越来越多,整体的缴税比例越来越小了!

李林甫虽然采用了胡子眉毛一把抓的办法,加大地税的征收力度,尽量让新增的赋税平摊到所有占有土地的人身上,可是却依旧无法弥补越来越大的财政亏空。

大唐的官僚阶层可以不接受交子,世家豪强可以不接受交子,民间富商也可以不接受交子。

然而李林甫却是和基哥一样,完全没办法拒绝交子,否则他这个右相根本坐不了几年就会被人赶下台。

怀着这样复杂的心情,当李林甫来到花萼相辉楼的时候,他看到基哥正跟方重勇在某个书房内相谈甚欢,老远就传出爽朗的笑声。

“请圣人见谅,微臣来迟了。”

一见面,李林甫对基哥拱手行礼道,那种从骨子里传来的恭敬,已经被固化到表情神态里面了。

李林甫已经不需要故作城府,他的一颦一笑都是城府!

“诶,哪里来晚了嘛。哥奴来得正是时候,力士啊,赐座,哥奴坐朕身边来。”

基哥似乎心情很好的样子,指了指身边的位置说道。

高力士在基哥身边摆了个软垫,李林甫也没客气,行了一礼之后,便乖巧的跪坐了上去。

随后低着头不说话。

“国忠啊,改进和籴之法,就是你刚刚说的,就很有意思嘛。

右相来了,你跟右相也说说看。

朕每年都为和籴头痛啊!”

基哥指着李林甫对方重勇说道。

方重勇对着李林甫叉手行了一礼,随即侃侃而谈道:“敢问右相,如今关中的和籴法,是官府出钱,用绢帛直接购买百姓手里现有的存粮,以高于市价的一两成,对吧?”

“确实如此,和籴法乃是牛仙客所创,最先在河西那边运转,国忠应该比本相更清楚才是。”

李林甫有些搞不懂方重勇的意图,话说得很圆润。

“如今的和籴法,乃是用现钱换存粮。

而一旦关中缺粮,地方官吏就要拿着刀去乡里强制和籴。朝廷善**成了鱼肉乡里的工具,最后闹得民怨沸腾,朝廷又因为粮价太高,收不到足够的粮秣。

如果朝廷可以发行交子,那么便可以用交子借贷给百姓,方便他们准备农耕。还贷的时候,须在第二年还以粮秣。如此便是换了法子实行了和籴。朝廷也只需要印刷交子即可。”

方重勇摊开双手对李林甫说道。

“原来如此,受教了。”

李林甫微微点头,有点明白这个玩法是怎么回事了。

和籴之法,以前在大唐实际上是有两种玩法。

第一种,便是原来河西沙州那边最先开始实行的办法,据传是牛仙客所创。

地方官府把长安送来河西的绢帛,借贷给本地大商人,然后大商人转手借贷给本地农户,官府不负责具体执行。

第二年的时候,农户交粮食给大商人,后者再将粮食还给地方官府销掉借条。

简单说就是官府现货绢帛换明年期货粮食,由大商人承担风险。河西那边的丘八习惯用刀说话,大商人欠官府钱不还,有什么后果不必多说。

这么玩的好处,是第二年收到的粮食数量有保证,不会受到市场行情的影响,能筹集到的粮食是足数的。坏处当然也有,那便是官府需要垫付“和籴款”,增加了财政压力。

第二种,便是和籴法在关中落地后因地制宜的改良版:即地方官府直接拿绢帛,强制性的从本地农民手中换粮食,不通过大商人转手。

简单说就是拿着绢帛从百姓手里买粮食,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这么玩的好处是官府不需要垫付“和籴款”,拿到的都是“现货”。

当然坏处也不少,最大的一条便是和籴的粮价受到市场行情的影响。若是丰年倒也不怕,就怕出现关中大旱这样的情况,官府拿着绢帛,也在本地换不到粮食!

现在,方重勇提出了第三种“和籴”的办法,说白了就是“以信用货币对期货”,从原来的以物易物,到现在的以虚对虚!

交子发行多少,朝廷有很大的控制权,不存在“垫资”的情况。简单说就是融资成本很低。

而次年换取粮食,也保证了朝廷征收的粮食不会受到市场价的影响,也跳过了大商人过手的损耗,同时还保留了河西那边和籴法的优点:给自耕农的生产多加了一道保险。

李林甫是聪明人,稍稍思考,就明白这么做的妙处在哪里了。

类似政策,等于是把增加的税收,通过多发交子的办法,均摊到了所有人身上!不管你是不是有钱,都要接受官府发行交子所导致的物价上涨。

在不改变土地政策的情况下,类似玩法已经是改善国家财政的极致了!

大唐开国所采用的均田制,那可不是均世家豪强们的田啊!

这些伴随太宗皇帝打天下,作为大唐“基石”的功臣们,他们原本有多少田,现在手里依旧是只多不少。

大唐给普通百姓均的田,都是所谓的“无主之地”。

开国时就改变不了的“祖宗之法”,现在就更别指望了。别说是李林甫,就是基哥也改变不了这个现状。

土地改革的结果就是立刻亡国,天下大乱,形同**。

李林甫想改土地政策,基哥就会杀李林甫。

基哥想改土地政策,权贵们就会联合起来杀基哥。

这一点完全无解。

“回圣人,微臣以为此法可行,只是细节还要推敲一番。”

李林甫微微点头说道,算是定下了基本态度。

果不其然,听到这话,基哥松了口气,面露笑容说道:

“哥奴啊,伱看现在官员们拿到的俸禄。光说粮秣,其中有些是米,有些干脆就是谷子。有些是麦粒,有些又是面粉。

没个准信。

有时候是让百官们从公廨田里面收割谷子,有时候却又是发的布匹,有时候发的铜钱,有时候发的金银器皿。

还有的时候,是官府发徭役,招呼几个奴仆到某个官员家里干几天活。

这些俸禄又杂又乱,不仅使用起来很不方便,而且其中颇有些猫腻,那些**污吏们借此上下其手。

将来等官府发行交子了,别的不说,俸禄则一律以发交子为主,百官们爱买什么买什么,朕不管那些。

户部的官吏可以轻松发俸禄,拿到交子的官员们也方便使用,这样岂不两全其美?”

基哥面带笑容,显然是对交子所带来的便利感觉很满意。

在李林甫没来之前的这一个多时辰里,方重勇已经把发行交子的策略与交子的大致影响,跟基哥介绍得差不多了。

换言之,基哥叫李林甫过来,并不是在征求这位大唐右相同意发行交子的。他仅仅只是礼貌性的通知一声,并让李林甫过来商讨发行交子的细则。

当然了,如果李林甫乖巧懂事固然是好,如果对方反对发行交子,那么嗜钱如命的基哥,也不介意换个右相。

反正对于基哥来说,哪个大臣都是狗,只要有必要,换多少个都无所谓。

“嗯,既然如此,那哥奴你说说,谁来负责筹谋交子一事比较好啊?朕想听听你这个右相怎么说。”

基哥顿了顿说道。

他看了看李林甫,又看了看方重勇,心中一时间有些犹疑不定。

发行交子,全面替代绢帛在社会上流通,这种大型国策,显然需要一个“德高望重”的人来平衡各方势力。

从这个角度看,那显然只能是李林甫,才能胜任这个职务啊!

而交子之法是方重勇想出来的,换言之,现在全大唐没有一个人比方重勇更懂交子要如何运作。

从这个角度看,没有任何人比方重勇更适合管理交子的发行与运营。

两害相权取其轻。

相比较而言,基哥更希望李林甫站出来接过这个重任。换言之,除了李林甫以外,还有谁有这个资历压服众臣呢?

还有谁?

就算方重勇再懂交子,哪怕他能玩出花来,镇不住朝堂的场子也是不行的。

“圣人,过去丝绸运抵拜占庭时,价格等同黄金;然而在西州(高昌国)东面,每斤生丝仅相当于四钱黄金。

相差何止十倍!

如今黑衣大食崛起堵塞商路,西州以东丝绸价格更低,而拜占庭的丝绸则是更贵了。换言之,我大唐虽然输出绢帛,但并没有赚到大钱。

微臣希望可以领兵西征小勃律,横扫葱岭以西二十国,打通安息到沙州之间的商路,并将交子也带到那里。

此乃微臣平生所愿。

而在长安发行交子,需要一位德高望重的朝廷重臣来主持。这个人,非右相不可。

如果右相不站出来,那交子就真玩不下去了。

还请圣人三思!”

还不等李林甫说话,方重勇忽然给基哥行了一个五体投地的大礼,伏跪着说了一大通。

李林甫顿时把酝酿了一半的话,全都憋回了肚子!

是啊,方重勇懂兵法,会领兵,又在河西历练多年,知道西域的事情,还想出了交子之法。

唐军之中能打的将领虽然很多,但像这样对西域的**经济军事都很了解的人,也就这一位了!把方重勇安放在这个位置上,可以发挥最大的作用。

关键是,也没什么人能跟他去抢这个差事!

相反,若是让方重勇来主持长安发行交子的工作,他的资历和威望远远做不到压服众人!

基哥当然知道交子一旦横空出世,必定会变成一块最肥的肉!一旦长安城内的各路权贵们回过味来,必定会因为争夺交子发行的控制权,彼此间打得头破血流!

方重勇算哪根葱,能和树大根深的长安权贵们在这方面争斗?哪怕是被基哥推出来打擂台,估计挨个几拳头就被人打得抱头鼠窜了。

“国忠之言深得朕心,哥奴以为如何?”

基哥笑眯眯的问道,目不转睛,一脸殷切看着李林甫。

“此事要不要叫左相来一起参详一番?”

李林甫一脸谦逊问道。他感觉交子这玩意风险太大了,还是需要多找几个人一起背锅比较好。

“不必了,等细则出得差不多了,再让左相来看看便是。

此事非哥奴不可!”

基哥摆了摆手说道,显然对于让李适之参与发行交子不是很感冒。

“回圣人,微臣一定尽力而为。”

李林甫躬身行礼说道。

“嗯。

那个国忠啊,你也很久没有回家了,快回家歇着吧。

朕与右相还有些事情要谈。”

基哥对方重勇下了逐客令。

“微臣告退。”

方重勇松了口气,总算是把发行交子的锅甩出去了。

不过这件事只要他不主动站出来伸出脑袋接石头,那么多半轮不到他来管交子。哪怕基哥现在昏头了,后面也会调换职务的。

没有谁比他更明白这里头有多少利益了。在他前世的时候,某个世界第一强国,为了巩固铸币权,那可是连总统都敢暗杀的。

连皇帝都不是,还想染指铸币权,呵呵,只能说这玩意谁贪心谁就要死。

不会出现任何意外。

离开兴庆宫以后,方重勇没有回自家宅院,而是朝着平康坊走去。

很多话当着基哥的面不方便说,但终究还是要跟李林甫说清楚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