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挽歌 第598章 金缕玉衣

上元节将近,开封城内的某间大宅院里,宣武镇治下各州,占有土地最多的那一部分地主,都派出代表,来这里开会。

不来不行啊,事关身家性命,谁敢不来呢?

众人济济一堂,便是为了所谓的“大事”,顺便参加几日后永王李璘的登基大典。

当然了,永王什么的根本无所谓,谁登基都离不开他们这些大地主的支持。

这些大户们来此的目的只有一个,那便是希望官府能少没收一些土地。

“新朝”建立,自然需要官田,这个道理懂的都懂,反抗是不能反抗的,谁反抗就会**。

其实吧,之前官田因为各种原因被这些大户们侵占,现在不过是一报还一报罢了。

也不是什么难以想象的事情。

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只不过这次官府要没收的土地,放出风来,居然占到本地已开垦土地的一半。

这一刀,着实是狠了点。

因为官府的征收比例,是整体一半,也就是取的平均数。

占地越多的,没收的比例就越高。他们这些大户要交出来的土地,估计还不止一半。

天道有云:补不足而损有余。

官府现在就是要对他们这些大地主执行“天道”。

当然了,官府自然不会说它要没收大户们的土地,有个词叫“赎买”。象征性的给大户一点钱,也可以是盐引什么的,然后就将部分私田转变为官田。

看起来吃相也没那么难看。

这个矛盾是无解的,也是无法糊弄过去的。

本地大户要么造反,要么服从。根本不会有其他人站在他们这边,也没有多少闪转腾挪的余地。

原因很简单,他们这些大户死了,土地被没收了,就意味着官府所需的“定额”已经满足了一大半,甚至是全部。

这是不是就意味着,其他土地较少的地主,就不需要交太多,甚至根本就不用交了呢?

死道友不死贫道的游戏,并不需要读过书才能理解。就好比许多人在森林里被熊追,你并不需要跑得比熊快,你只需要跑得比同伴快就行了。

这一轮官府征地,只需要死一批地主大户,就能很好的解决问题。

于是众人来此的关键是:官府会送谁家上路?

大家都不想被其他人送上路,所以他们都派人来了。

众志成城抵抗的情况是不存在的,大部分人都是希望征地不要征到他们自己头上。至于别家死不死,那不是他们操心的事情。

不过在这里主持“会议”的主官刘晏,看起来还挺和善的,四周也没有什么“刀斧手五百”之类的埋伏,似乎一切都还挺正常。

堂屋的正墙上贴了两幅字。

左边写着:由俭入奢易;

右边写着:由奢入俭难。

众人不知为何来这么一出,不过仔细想想,应该跟没收土地的事情无关。

“今日之事,无关田亩,诸位且放下心来。

官府赎买土地之策,待永王殿下登基之后,朝廷会再议。”

坐在主座上的刘晏对众人微笑说道。

没事你踏马早说啊!搞得一惊一乍的!

在场所有人都长出一口气,似乎明白官府是个什么意思了。

之前先出个狠招,放出风声来,吓唬吓唬你,让所有人都极度惶恐,生怕下一秒就有灭门之祸。

等政策落地的时候,众人会发现官府只没收一点土地,于是喜大普奔。政策推行,便再无阻力。

若不这样搞,哪怕只没收一成土地,也会有人心怀不满,要联络他人揭竿而起了。

人性便是如此。

“永王殿下说了,如今世风日下,是该整顿一番了。”

刘晏站起身,指了指身后两行字说道:“这两幅字,诸位都看到了吧。静以修身,俭以养德。你们要引以为戒啊。”

他语重心长的说道。

只不过嘛,在场众人平日里都是锦衣玉食,哪里会听得进去这些鬼话。如果积累财富不是为了享乐,那么努力是为了什么呢?

这些人一个个虽然都面带笑容点头称是,但却隐隐带着些许不屑。

只不过刘晏现在手握大权,他们不方便表露出来罢了。

大概是猜到了这些人心里都在想什么,刘晏拍了下巴掌说道:“来人,把东西带上来!”

他大喊了一声,引得众人瞩目。

很快,一个全身穿着“奇怪”盔甲的年轻人,走进了堂屋。众人纷纷让开了一条路,让他走到刘晏面前。

此人身后还有两个银枪效节军的士卒,居然抬着一张“停尸三日”用的灵床!

在场众人都是倒吸一口凉气!不知道刘晏到底是想干什么。

灵床这东西,难说吉利。在停尸三日下葬后,都是要当即焚毁,还没听说有人在聚众开会的时候将其堂而皇之拿出来的。

眼前的画风是如此的诡异,令人摸不着头脑。

穿着奇怪盔甲的年轻人,正是大聪明。听方重勇号令前来这里给刘晏帮忙,当“模特”的。

而他身上披着的盔甲,也不是一般物件。这是由一块又一块“玉石”,用细绳穿成的“玉衣”。要是再配上金线,估计跟明器里面常见的“金缕玉衣”类似。

这些“玉石”并不是真正的玉,而是工艺简单却无法制作成透明状态的琉璃。

琉璃并不是什么稀罕物件,而且普通的琉璃价格也极为低廉,压根就不值钱。

这些编成“盔甲”的琉璃若是单个来看,品相十分粗糙。不透明,色泽单调,而且质地很脆,经不起骤热骤冷与一般的碰撞。

但整体上看,却是流光溢彩,显得非常大气。

再加上大聪明长得俊朗非凡,哪怕穿着这种玉衣,看上去也不仅不可怖,反而是带着一种别样的魅力。

他对刘晏行了一礼,随即躺到灵床上,然后戴上了一副青铜面具,看上去跟躺在灵床上的死人差不多了。

“永王殿下曾经见过宗室之人下葬,也见过达官贵人下葬。

这些人墓中陪葬明器甚多,特别是类似这样的金缕玉衣,价值不菲,一套往往可以供普通人家吃穿无忧数十年。

当时永王殿下便觉得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厚葬之风盛行,败坏国家风气。不仅引得豪门大户争相攀比,而且还吸引了大量的盗墓贼为非作歹。

虽然殿下今日还未登基,但阻止奢靡之心却甚为急切。

所以自今日起,但凡有厚葬他人者,一律要入罪。

除去应有的刑罚外,官府还要罚没入葬品价格十倍的家产。

诸位务必要引以为戒,勿谓言之不预也。”

刘晏面色肃然说道。

众人看了看他那张严肃的脸,又看了看躺在灵床上装死人的大聪明,心中实在是有千言万语要说。

但最后化为一句:卧槽!

看到没人说话,刘晏继续说道:

“诸位且看此琉璃衣,造价非常低廉,连玉石的十分之一都不到。将其作为随葬品,包裹尸身,既美观又节俭。事死如事生,用此物制作的器物当做明器,可替代玉石。

省下的财帛,诸位施舍穷困也好,留给家中子嗣读书也罢,都好过伴随先人入土。

此乃力行节俭,又不损自家颜面,诸位以为如何?”

说完,一旁伺候的随从们,将烧制好的琉璃碗,琉璃瓶,琉璃手环,琉璃砚台等物,一一呈上,摆在灵床旁边,以供众人观摩。

这些琉璃华美异常,看上去确实挺有档次的。

关键是便宜啊!

买一块玉的价格,可以买十个琉璃了。

琉璃在大唐出现的历史不算短,是从波斯那边流传而来,曾经贵为奢侈品,但后续却一直没有普及开来,其中关系到琉璃的一个重大缺陷。

此物不耐热,不耐摔!

且不能当做日常使用的器物,没有任何实用性!

除了极少数工艺品以外,普通琉璃,压根就没人要!

只有那种制作极为精美,五光十色珠光宝气的琉璃,才会进入权贵之家。

而这些东西往往体积极大,说白了,也就看看。家里摆上一尊得了,还得防着被碰坏。

大批量制造普通琉璃,用于丧葬业,当做明器使用。

这种思路该怎么说呢?

还真是有点骚啊,不太像是脑子正常的人能想出来的。

在场众人窃窃私语,交头接耳,一时间似乎感觉用琉璃作为明器,也挺不错的。

要知道,这年头玉石也不便宜啊。家里死个人,厚葬一番,家底就去了大半,这又是何苦呢?

钱不经花,谁用谁知道啊!

“好!甚好!某以后离世,就用这琉璃当明器好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一身布衣的方重勇来到大堂之中,哈哈大笑说道,声音洪亮,引起了众人的注意。

“是啊是啊,挺不错的。”

“可以省不少老钱呢?”

“这琉璃便宜,多弄点陪葬,少点玉石也行。”

“反正是给别人用!又有什么关系呢?”

“看了不会买,买了不会用,用了不知道。无妨啦。”

大堂内众人开始热议起来,在得知今日来此地官府不是找他们“割地”以后,这些人的思路就开始活跃起来了。

不就是薄葬嘛,等家里死了人再说呗,急个啥?

官府既然喜欢说,那就随便听听得了。

在场很多人都是这么想的。

“那么,哪里买得到呢?”

一身布衣的方重勇,很是突兀的问了一句。

“快了快了,不久以后各州都有专门的商铺售卖,价格公道童叟无欺。”

刘晏眯着眼睛笑道。

这里大部分人都不认识方重勇,但还是有几个人见过他,并认出了这人是谁。

他们吓得不敢吱声,隐约明白今日刘晏在这里是唱的哪一出戏了。

“刘判官,官府这是办了一件好事啊。

财帛还是留给活着的人用,造福一方的好。

就算不能造福一方,造福一家也是好的。

财帛白白跟着逝者一起入土,他们既摸不到也感觉不到。

这些昂贵的明器,将来只怕是便宜了盗墓的,这又是何苦呢?

用琉璃替代玉石做明器,好啊,这个真的好!”

方重勇用夸张的语气叫嚷道,让在场很多人都迷惑不解。

不就是琉璃而已,也不用这么吹捧吧?

不过刘晏似乎也顾不上这些人想什么,他对大堂内各家大户派来的人喊话道:

“禁止厚葬的法令马上就要出台,若有违背者,朝廷定会重拳出击,诸位可要牢牢记在心里。以琉璃替代玉石,只是薄葬的一种方式而已。若是还有其他的办法,官府会有具体法令告知诸位。

都散了吧。

赎买土地之事,待永王殿下登基后,朝廷会仔细讨论,不会让你们为难的。”

刘晏意味深长的说道,众人这才散去。离别之时,他们一个个都面带思索之色,似乎是觉得今日信息量太大,已经远远超过了原本的预计。

等众人走后,方重勇这才走上前来,踢了穿着“金缕玉衣”的大聪明一脚说道:“可以了,人都走光了就不必再演了。”

大聪明这才从灵床上爬起来,摘下青铜面具,一副意犹未尽的模样。

“节帅,我们演这样一出戏来,会不会有人看不懂啊。”

刘晏对方重勇叉手行礼问道。

他面带忧色,感觉方重勇说话办事太含蓄了。万一这些地主老财家的人搞不懂是什么意思,那就坏菜了。

有些话,不方便说得太明白。

但也不能让别人听不懂。其中尺度,就很耐人寻味了。

“叫这些世家大户们办丧事的时候不要厚葬,就是在提醒他们,钱财也好,土地也好,都是身外之物。

自己够用就行,造福自家就行了。

要那么多土地,是打算瞅着机会造反么?”

方重勇冷哼一声,对这些世家大户的人极为不满。

贞观时期,官田很多,均田制的时候官府经常可以授田。

一直到现在官田几乎被清零,而世家大户们的土地兼并,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

他们兼并土地以后,若是正常耕种也就罢了,多少也是在产出粮食,多少也是在发展生产,存在有存在的道理。

但世家大户们却是喜欢大量撂荒,少量雇佣佃户,导致流民大量产生。

方重勇现在就是希望那些人把田亩吐一些出来,作为养兵的活水与根基。

要不然,这些丘八最终就会成为兵变后的控鹤军那般。一旦士兵与土地脱离了关系,他们就可以天天出卖节度使,肆意凌虐本地人,无法无天。

甚至对于换个地方生活,也完全不在乎。

只要有人肯给钱,这些丘八就会替那个人卖命。说简单点就是穿着军服,居无定所的盗匪。

只有将士兵与土地的收成挂钩,让他们知道,打仗是为了什么,这些人才会把自己当成国家的主人看待。

这是维持地盘稳定的必由之路。

做了不见得高枕无忧,不做则一定会死人翻船。

如果地主老财们是土地的主人,那么就该他们扛着长枪去御敌,反之,他们就不该占有大量土地,道理就这么简单。

“节帅,法令迟早要颁布的,到时候只怕是……”

刘晏微微摇头,满心忧虑。

“我们现在颁布的是收五成,到时候确保收三成就可以,已经是非常仁慈。

冥顽不灵者,唯有刀斧伺候了。”

方重勇眼中杀意一闪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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