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客室内,亚瑟靠在沙发里,脸上的表情复杂多变、难以言明。
无论是会客室外走廊时不时传出的争吵,还是在他脑海里闪现的那些回忆,都很难让他接受解剖病人这个事实。
虽然在去年伦敦盗尸案发生后,皮尔爵士便已经起草了一份《解剖法案》,并在年初托利党内阁倒台后正式提交下院。
而这一法案也近乎毫不费力的获得了两党议员的高票支持,并经过上院批准正式成为了不列颠诸多医学管理办法中的其中一部分。
但即便如此,时至今日依然还有许多宗教人士与医学工作者对这份法案持有反对态度。
在投票过程中,在上院担任灵职席位的26名地区主教投出了全票反对,在不列颠教会中地位最高的五位主教——坎特伯雷大主教、约克大主教、伦敦主教、达拉谟主教与温彻斯特主教更是发表了一份联合声明,痛斥**正在上演一出不折不扣的闹剧。
国教会如此,天主教会及犹太教会也没好到哪里去。
无论是犹太拉比还是天主教神父都对《解剖法案》非常反感。不管是哪个宗教的神职人员都不愿意替被解剖的尸体主持葬仪。
而宗教领袖的态度也进一步加深了普通信徒对解剖本就不信任的态度,甚至有人还扬言,如果被他发现哪个医生在解剖尸体,他一定会把他们绑在火刑架上烧死。
解剖法案发布没多久,英格兰地区的十四个私立解剖学校就全部遭到了暴力冲击。
为了保护这些医学生与教师的安全,光是负责大伦敦都市区治安的苏格兰场就集结了数次,并拘捕了不少暴力活动的参与者。
为了平息公众的愤怒,内阁不得不对《解剖法案》进行了二次修订,在下院增设了一个解剖委员会,并在英格兰、苏格兰、威尔士与爱尔兰分别任命了一位解剖检查员。
根据规定,这些检查员需要通过解剖测试,并向国务秘书汇报解剖尸体的具体信息,他们的职责就是视察那些有可能进行解剖活动的地方,并确保尸体解剖活动的合法运行。
而首相格雷伯爵及托利党**皮尔爵士等政界大人物也频频拜访在宗教界举足轻重的各位主教,低声下气的请求他们能够从全局角度考虑问题,并发挥自身影响力说服麾下教士们同意为解剖尸体举行葬仪。
也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正巧此时又有几起盗尸案在兰开斯特郡曝了出来。
主教们出于禁绝这种罪恶的考虑,最终决定与**妥协。
他们同意按照宗教仪式为解剖尸体下葬,相应的,**也必须保证加大对那些非法使用尸体行为的执法力度。
虽然**答应了他们的要求,但是从亚瑟了解到的情况来看,这个承诺的兑现情况其实并不理想。
虽然《解剖法案》将济贫院内无人认领的尸体纳入了解剖范围之内,扩大了合法尸体的来源,也在一定程度上打击了猖獗的盗尸犯罪。
但下院设立的解剖委员会实际上并没有很好履行他们的职能,靠四个人监察整个不列颠的解剖活动实在是太困难了。
甚至于,《解剖法案》的出台还诞生了又一门灰色生意。
不少济贫院执事会将尸体当成商品拍卖,而各大医学院校则成了竞拍者,谁出的价格高谁就能优先拿到更多的尸体,也就能提供更优秀的教学品质,提高自身的社会声誉和医学实力。
由于亚瑟个人对于尸体交易的关注,他深刻的明白这是一门多暴利的无本生意,一具尸体通常能够卖到十二到十六个畿尼。而伦敦一个工人的年收入通常也就只有三十镑,也就是说,只需要两具尸体就能够顶得上一个工人的年收入了。
但是面对这种在合法与不合法边缘游荡的交易,苏格兰场却没有像对待盗尸贩子那样狠厉。因为从治安部门的立场来看,最起码他们现在已经是在用钱解决问题,而不是通过杀人来扩大来源了。
而在对各个医学院校的不定期检查中,也验证了这一点。
事到如今,他们的尸体来源已经全部转向了济贫院,而不是某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地方。
但医学院校的尸体虽然都已经能够得到澄清,可是像是哈德卡斯尔这种底层医生解剖的尸体却绝对不可能拥有完备的合法手续。
首先,他不可能承担得起尸体的昂贵价格。其次,以不列颠**的运行效率和一贯的官僚作风,没资历没背景的小医生怎么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搞定繁琐的审查程序?
在这一点上,罗森博格痛斥哈德卡斯尔是完全没有问题的。
甚至于,如果这起事件是发生在苏格兰场辖区,亚瑟完全可以根据《解剖法案》拘捕这位诊所医生,并以非法占有尸体罪的名义将他移交治安法庭。
而根据法案规定,他将以每具非法尸体30镑的价格交纳罚金,而由于尸体数目巨大,他甚至还有可能再蹲几年监狱。而从监狱出来后,他的服刑期也不会结束。因为他肯定无法向法庭缴纳全额罚单,所以他从刑事法庭一出来就会再被移交债务人监狱。
亚瑟一想到这里,眉头就禁不住皱紧。
托着高脚杯的红魔鬼见他这副模样,只是搭着他的肩膀嘲讽道:“亚瑟,怎么了?你对于这种案件,不是一向秉持着严查到底的态度吗?难道就因为符合你的利益,你就想要放他一马了?喔,或者我应该说的更文雅一点,我应该说,伱动了惜才之心,你看待哈德卡斯尔就像是我看待你。”
亚瑟敲了敲烟斗叩出烟灰,他自嘲似的笑了笑:“阿加雷斯,你用不着这么阴阳怪气。我从来就不是什么正义的使者,在大部分情况下,我只是条法律的走狗。我现在只是在考虑要不要冲哈德卡斯尔下口。”
“喔……我亲爱的亚瑟,你为什么要这么贬低自己?”
阿加雷斯笑容灿烂:“反正都是要当狗的,干嘛不替我当狗呢?做法律的狗,可不如做魔鬼的狗活的舒服。”
“是吗?”亚瑟嘬了口烟:“替你做狗我岂不是连埃尔德都不如了?最起码他想的是做夫人们的狗,而且还是散养的。”
阿加雷斯只是撇嘴:“得了吧,我就是开个玩笑。不过你确实和以前不一样了,变得更聪明了,因为我已经好久没听到你大谈那套法律的正义性了。看来在伦敦大学的学习确实对你起到了帮助,你终于开始明白法律和道德是两码事了。”
“是啊!”
亚瑟喷出一口烟:“奥斯汀教授的《法理学讲义》对我起到了很大帮助,法律是法律,道德是道德,违法的人不一定不道德,不道德的人也不一定违反法律。我以前认为奥斯汀教授是在信口开河,所以在大学的时候,我才经常和他在讲座上抬杠。
但是在苏格兰场干了这么久,我一回头才发现,他说的全是对的。法律的本质是强制性,只要你能把别人送去澳大利亚、关进监狱或者挂到绞刑架上,那哪怕你规定秃顶是犯罪,这条无厘头的规定也可以是法律。
而奥斯汀教授研究的就是这些法律本身,他不考虑什么道德不道德,他只关心这些既定事实。也正是因为伦敦大学的教授们都秉持着务实的功利主义态度,所以很多人都觉得他们冷酷的像是一只不开化的野兽。
但是实际上,他们不是不明白道德、底线之类的事情,甚至于很多符合基本道德的理念还是他们提出的。可是从治学的角度来说,在一个到处都是突破底线的社会里,还继续抱着那些不存在的事情研究,绝对称不上是明智的。”
红魔鬼品了口酒:“那你觉得哈德卡斯尔算是突破底线了吗?”
亚瑟一耸肩:“我不知道,底线的概念对每个人来说都是不同的。但是我知道一点,对于目前不列颠的大部分人来说,无论是高标准的宗教界,还是一般人,又或者不列颠的医学界本身,哈德卡斯尔确实越界了。
如果《柳叶刀》知道他这份论文使用了非法尸体,别说刊发文章了,他们还会将这件事捅出去。《柳叶刀》的创始人托马斯·威克利先生可是亲自主导了伦敦杀人盗尸案的医学委员会调查工作,他对这种令全体医学界同僚蒙羞的行为深恶痛绝。”
红魔鬼闻言只是摇头,他托着酒杯问道:“亚瑟,你在说什么呢?我和你聊得可不是不列颠的大众,我问的是你,你的底线到底在什么地方呢?奥斯汀教授说的很对,法律的本质是强制性。而现在,强制性就掌握在你的手里。”
亚瑟坐在沙发上沉默不语,他考虑了良久,这才从沙发上起身,拉开了会客室的大门。
守卫在门前的仆人见他出来了,赶忙问了句:“黑斯廷斯先生,您……”
亚瑟抬手示意他打住:“刚才跟着哈德卡斯尔先生来的那个药剂师学徒呢?”
“我在这里。”站在走廊里背着小挎包的斯诺举起了手:“先生,您找我有事吗?”
亚瑟冲他招了招手:“你进来一下,我有事要问你。”
斯诺战战兢兢的跟着亚瑟走进了会客室,局促不安的坐在沙发上,从他的表情也能看出,小伙子对于刚刚目睹的一切不是很淡定。
亚瑟见状只是安抚道:“别担心,无论结果如何,这都和你没有关系。哪怕哈德卡斯尔因为这事被吊销了行医资格,也不会影响到你的前途,你只要如实把你的所见所闻告知我就行了。”
虽然亚瑟这么说,但和亚瑟一样从约克乡下走出的年轻小伙儿哪里见过这种阵仗。
利物浦卫生委员会的委员们,也是当地声望最高的医生们几乎将自己的老师团团围住,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要不是旁边有人劝住,哈德卡斯尔今天肯定躲不过一顿好打。
不止如此,就连在旁边看戏的围观群众,也全是利物浦当地有头有脸的大人物。谁知道他们以后到底会怎么看待自己这个污点医生的学生?
一想到自己的未来有可能也因此被一起葬送,甚至于失去前往医学院校进修的资格,斯诺的嘴唇就止不住的发抖。
人这一辈子,能改变命运的机会并不多。
眼看着那扇从矿工儿子通往中等阶层医生的大门就要关闭了,他就感觉自己的心脏有些绞痛。
对于拥有同样经历的亚瑟,斯诺在想什么并不难猜。
而丰富的办案经验也让他明白了到底该如何解除证人的后顾之忧。
亚瑟并没有多废话,而是直接从上衣兜里摸出笔,拿过桌上的本子埋头奋笔疾书了起来。
斯诺见状吓得脸都变了颜色:“您……您在写什么呢?该不会是对哈德卡斯尔先生的批捕文件吧?”
亚瑟头也不抬的写着信:“小伙子,批捕文件可不是随便扯页纸就能写的,而且那个业务也不由我负责。我写的是信,一份入学推荐信。”
“入学推荐信?”
“没错,伦敦大学医学院的入学推荐信。”
亚瑟将本子扔给斯诺:“我是伦敦大学的首批毕业生,因此也恰好在那地方有几分薄面。而伦敦大学医学院的定点实习医院——伦敦免费全科医院的管理者威廉·马斯登教授也是我的朋友之一。
有了这份推荐信,我相信医学院肯定会很愿意收下你的。至于学费方面,你也完全不用担心,你的学费我可以替你承担。至于生活费方面,如果你学习的足够努力,每年的学业金奖就足够你使用了。”
“伦、伦敦大学……医学院?我……我的上帝啊!”
斯诺虽然不是很了解伦敦大学这所刚刚获颁皇家教学特许状的学校,伦敦大学在医学领域的名声也远没有苏格兰两大医学强校爱丁堡与格拉斯哥那么响亮,但光是大学这个单词就已经足够震撼他的神经了。
大学,就代表了高于医学专科学校的社会评价,也代表他的起步不再是底层医生,而是一毕业便可以从医学界的中坚圈层出发,有机会进入圣玛丽医院这样的高层次的皇家医院任职,有机会成为威斯敏斯特这个不列颠医学学术核心圈的一员。
亚瑟一边将笔重新揣回上衣兜里,一边问道:“好了,斯诺先生,现在你应该可以一五一十的将实情告诉我了吧?哈德卡斯尔先生到底是怎么回事?”
斯诺的脑子还有些晕乎乎的,他只感觉那扇看起来即将关闭的大门突然又对自己敞开了,而从那扇闪烁着金光的大门里走出来正是面前的这位亚瑟·黑斯廷斯先生。
他怎么也没想到,哈德卡斯尔不惜铤而走险想要获取的东西,居然会稀里糊涂的砸到自己的脑袋顶上。
斯诺猛地吸了吸鼻子,他感动的都快要哭出来了:“黑斯廷斯先生,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谢你。”
“用不着。”亚瑟笑道:“大伙儿都是约克人,怎么说也是同乡。见到了你我才发现,各行各业里的约克人还是挺多的,或许我应该考虑弄个约克俱乐部,只要你能发奋努力好好学习,说不定也能成为其中的创始成员之一呢。”
一直默默无闻跟在哈德卡斯尔身边打杂的小伙子哪里闻过这么香的饵料,他毫不犹豫的一口咬钩,简直恨不能把心窝子都掏出来给亚瑟看看。
“黑……黑斯廷斯先生,我向你保证,我接下来说的话都是真的。哈德卡斯尔先生他……怎么说呢……他虽然不能算特别正派的人,但是也绝对没有罗森博格先生说的那么坏。他确实是解剖了病人的尸体,但是并没有过分到解剖课那种程度。如果您是从合法程序的角度来说,他肯定是违法了没错,但是他在解剖之前也和死者的家属商量过。只要他们同意验尸,那就可以免除医疗费用,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才能拿到那么多数据。”
“嗯……”亚瑟听到这里,悬着的心也稍稍放了下来:“这么说的话,性质倒不算是特别恶劣。不过,你确定他询问了所有人的意见吗?”
“嗯……这个……”
斯诺结结巴巴的开口道:“当然,也有没有询问的。他有时候也会自己去贫民区寻找那些倒在路边的霍乱患者,他口中那个被治愈的病患就是被他这么捡回来的。这一点上,他对您撒了谎。
您可能不知道,大部分霍乱患者的家属都不信任静脉注射这种新疗法,除非他们的家人已经到了最后时刻,否则大部分是不愿意采取这种激进治疗的。
哈德卡斯尔先生太想翻身了,所以为了找到足够的危重病例验证疗法,他只要一闲下来就会去贫民区捡患者。也正因为如此,他才会拥有那么详实的数据……”
亚瑟皱眉问道:“那些被他捡回来的患者难道没有家人吗?他有没有征询过患者家人的意见?”
斯诺面露难色道:“黑斯廷斯先生,霍乱这种病,大伙儿都很怕。尤其是普通的贫民,贫民家庭里一旦出现一例霍乱患者,家人们都会对他避之不及,在某些极端情况下,甚至把他赶出家门。哈德卡斯尔先生也不是没有去找过他们,但一个是病人情况危重时间太紧,一个是家人们也未必愿意见患者,所以……您明白的,不是所有患者都能得到家属的许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