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敦,威斯敏斯特,唐宁街85号,大不列颠及爱尔兰联合王国**。
外墙上精美的雕花,宏伟的廊柱与威严的大门,以建筑而论,单是它的外观便已经足以说明它的金碧辉煌。但实际上,这只不管是它的冰山一角,真正令人叹为观止的精致设计与恢弘风格都藏在它本就超凡脱俗的外表之下,正如不列颠绅士最喜欢挂在嘴边的两个词——低调与奢华。
精致的壁画、描金的天花板以及由希腊和西西里海岸的纯正大理石铺陈的地面。
阳光透过镂空穹顶直射在国事大梯的黑边扶手上,扶手上搭着的略显干燥的手掌似乎也伴随着戒指上的海蓝宝石散发出璀璨光彩。
帕麦斯顿子爵与一位年长他几岁、披着深红色鹿皮斗篷、踩着马靴的华贵绅士相伴而行。
从老绅士马靴上沾染的些许棕黄色黏土来看,他今早应该才刚刚进行了一场愉快的乡间狩猎。
虽然帕麦斯顿子爵向来傲气,在对待下属工作时的态度甚至可以说得上严厉,但是今天的子爵阁下对待身边老绅士的态度却完全可以用客气来形容。
他这么做的原因,主要是由于以下几点。
首先,这位老绅士出身于贵族家庭,他的父亲和伯父都是英国陆军的著名将领。不止如此,他的伯父甚至还在美国独立前出任过弗吉尼亚和英属北美总督。
这样得天独厚的条件,自然也为老绅士在英国政坛赢得了一些先天的优势。但更难能可贵的是,他充分的利用好了这些优势。
虽然他不像是家族中的长辈那样热爱军事,但是他却在交际方面展现出了超人的才华。
在**生涯的初期,老绅士就担任了长达九年的寝宫侍臣之职,并因为把内廷事务处理的井井有条而深得王室信任。
作为王室的密友,英国宫廷在很多悬而未决的事务上,都很喜欢派他出马。
比如在拿破仑战争激战正酣之际,派他出任驻那不勒斯公使,去同拿破仑的妹夫那不勒斯国王缪拉打交道。
又或者将他选入英国最高权力机构枢密院担任顾问官。
当然,最惹人津津乐道的,还是他1816年以特命全权大使的身份出访大清朝的故事。
虽然那次出访结果并不好,但是却为老绅士在英国政坛赢得了东方问题专家的名头。因此,在印度总督黑斯廷斯侯爵因为**丑闻被召回国内受审后,深得王室信赖的老绅士也顺理成章的被派去印度肃正朝纲。
在他担任印度总督时期,虽然殖民地**在英缅战争中表现的不尽如人意,足足掏了1300万镑的军费和一万多伤亡才拿下这个东南亚小邦。
但是总体上来说,在他的任期内印度还是没出太大的幺蛾子,并且还帮助英国进一步稳固了在印度北部的统治。所以,在他结束总督任期后,正式受封第一代阿美士德伯爵。
不过,虽然现在阿美士德伯爵已经处于半退休状态,并且身体状况也不是很好,但是由于阿美士德伯爵同各位托利党要员,比如威灵顿公爵和皮尔爵士等人都长期保持着牢固友谊。
再加上他本人又是一位资深外交官,而且如今依然挂着寝宫侍臣的头衔,所以和王室的联系也非常紧密。因此,帕麦斯顿子爵至少在礼节方面还是要给足这位前辈面子的。
更别提,今天阿美士德伯爵之所以会来**,还是因为帕麦斯顿主动邀请。
帕麦斯顿伴在阿美士德的身边,脖子微曲轻声探问着。
“自从您1828年离任印度总督之后,这个职位便由威廉·本廷克勋爵继任。从目前印度反馈回来的各种文件报告和统计数据来看,本廷克勋爵非常好的完成了他的任务,我们在印度的商业获利也随着当地的良好治理水平而水涨船高。
但是,最近我刚刚从殖民事务部获悉,本廷克勋爵貌似最近又在印度大刀阔斧的进行起了他的改革实验。虽然废除寡妇自焚殉葬等等这些野蛮人的陋习确实是一项文明进步之举。
但是,联想到本廷克勋爵早年担任印度马德拉斯省督时,禁止印度士兵留胡须和蒙头巾结果险些引起兵变的事情,还是不免令我感到些许忧心。当时,如果不是他父亲老波特兰公爵正担任首相,及时把他召回国内做了冷处理,本廷克勋爵的**生涯险些就要就此葬送了。
虽然事情过去了这么多年,但是本廷克勋爵骨子里的这股子劲儿显然还没变。现在看来,他的思想受边沁这些功利主义者的荼毒,显然要比我们预想的还要深。”
阿美士德伯爵听到这话,拄着的手杖稍显用力的杵了一下地板,他头也不转的淡淡道:“或许你应该去同我们尊贵的大法官布鲁厄姆勋爵说这话,论起边沁的支持者,恐怕再没有多少比他掌握权柄更大的了。”
帕麦斯顿子爵也听出了对方话语中的火药味,他笑着安抚道。
“当然,边沁的思想中也不完全都是坏的。比如说,个人应该享有他与生俱来的财政权、自由贸易、言论与出版自由等等,而且这些思想当中有不少也已经被**所接受了。
但是,在我看来,边沁的不少倡议还是显得过于偏激了一些,比如说直接废除奴隶制度、禁止军队里的体罚制度、国教分离和同性恋的合法化等等。不过,总体上来说,我还是非常尊敬他的。
虽然他曾经是个法国大革命的拥护者,还被授予了法兰西荣誉公民的身份。但是毋庸置疑,他确实是想要为这个世界考虑,为不列颠的社会考虑,只不过是在思考的方式上出现了些许偏差。”
阿美士德伯爵轻笑一声:“看来我们之间还是有一些难得的共同点,我也很欣赏边沁先生,但是我们之间的差异在于,我并不欣赏边沁的观点,我只是欣赏他的人格。边沁这个人说话做事都很幼稚,但是他却活的坦荡,不论是观点还是行为,都是一以贯之、有迹可循的。
与之相应的,我很讨厌那些像是乔治·坎宁一样的人物,把背叛和变节当一种习惯。虽然我不想抨击这种行为,但是这类例子在从前却是极为罕见的,然而近几十年来却好像成为了一种不成文的规矩,甚至就连一个还在读书的学生也会随机的改变他的面孔了。”
这话别人或许听不懂,但是帕麦斯顿却格外明白老伯爵的言下之意。
作为前首相乔治·坎宁的追随者,帕麦斯顿子爵当年初次踏入议会,取得的一份工作便是作为海军部下属的一位低级官员,按照坎宁的心意冒险制定了炮击哥本哈根、覆灭丹麦海军的作战计划。
而如果仔细剖析帕麦斯顿的政坛生涯,也可以发现他的身上到处都充满了引路人坎宁的影子。
他们同样是在托利党与辉格党之间左右横跳,坎宁学生时代就在叔父的引荐下与辉格党的几位领袖交好,然而毕业后却选择了加入得势的托利党。
至于帕麦斯顿,他从前向来以坚定地保王派观点示人,无论对内对外都坚持以绝对铁血的强硬手腕处理。然而,当他在托利党被逐渐边缘化后,他便摇身一变成了一位拥护议会改革的辉格党人。
并且,两人在私生活上还都十分风流,奥尔马克俱乐部中地位最尊崇的七位夫人中有三位都很中意帕麦斯顿的幽默风趣。
而坎宁玩的则更大,他同乔治四世的王后——来自布伦瑞克的卡洛琳公主曾经有过一段暧昧的私人关系。
同样长于辩论与演讲,喜欢以咄咄逼人的压迫态度迫使对手服输,并因此经常得罪人。
甚至于,他们在血统上也很相像。
帕麦斯顿子爵是个地地道道的爱尔兰贵族,而坎宁的父母同样也是爱尔兰人。
正是因为他们如此相像,所以朋友们对坎宁和形容帕麦斯顿的形容在许多情况下也是可以通用的。
——他视**如儿戏,他全然不顾原则,如果这种原则妨碍他实现获得权力的目标的话。
帕麦斯顿子爵很清楚,自己背叛托利党的行为在那些纯正老托利的心里造成了多么坏的影响。
但是,他总是有理由为自己辩解。
“阁下,如果您非要以坎宁爵士举例的话。没错,我是个自由的理想主义者,热情地相信大不列颠的历史使命是向全世界传播民主价值观,在必要的情况下,我也不排除使用武力的可能性。就像是坎宁爵士的那句名言——我将创造了一个新世界,用以改变旧世界的力量对比。”
可惜的是,阿美士德伯爵并不吃帕麦斯顿这套。
“是吗?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应该去利物浦的本该是你,而不是挨了一枪的黑斯廷斯警官。你应该站在利物浦老码头的战列舰甲板上,拿着炮口对准那帮靠贩奴发家的商人,逼他们把那些沾着血的钱吐出来。而且,如果伱真是个自由的理想主义者,那么就不该对本廷克勋爵在印度的工作有所指摘,边沁他们不是挺认可他在印度的那些改革吗?我看了前几期的《威斯敏斯特评论》,他们可是在那上面替本廷克大唱赞歌呢。”
帕麦斯顿正色道:“当然,伯爵阁下,我从一开始就说明了,我十分认可本廷克勋爵的工作。但是,在具体的一些小细节上,我还是想要征询您这位在印度有着丰富管理经验专家的意见。”
阿美士德伯爵倒也没打算在帕麦斯顿的地盘上把他怼的下不来台,老伯爵掏出胸前口袋里的手帕擤了擤鼻涕:“我猜你说的是,他打算取消马德拉斯和孟买两大省督独立颁发法律的权利吧?”
帕麦斯顿笑着点头道:“其实不止这一点,还有他准许印度人晋升殖民地高级官员的事情。”
阿美士德伯爵挑了挑白眉毛:“那他提高印度法官的薪水和地位,在法院和高等院校推广英语的改革就不重要了吗?”
“这个当然也重要,不过……”
帕麦斯顿笑着回道:“在这一点上,我认为他做得很好。就像我之前说的那样,我认为不列颠的使命就是将先进的文明传播到蛮荒之地,他如果打算在印度复制不列颠的先进制度,我完全没有意见。”
阿美士德伯爵微微点头道:“看来我们的外交大臣也不是所有观点都是灵活可变的嘛。不过,在这一点上,我必须得提醒你,印度不是不列颠,那里有着数倍于不列颠的土地与人口,所以并不是所有制度都可以全盘照搬的。
在本廷克的所有改革中,唯有取消马德拉斯和孟买两大省督区独立颁发法律的权利是最有必要的。印度需要一个强大的中央**才能得到更好的管理,在印度专门颁布四五套互不统辖的独立法律有损于我们的商业利益。”
帕麦斯顿听到这话,只是笑着恭维道:“看来我和您的共同之处也不仅只有一点而已,我其实也很赞同这一点。但是,在辉格党内显然有些同僚与我存在不同观点。但是以我的身份,我不太好当面向他们指出这一点。如果您愿意抽出时间同印度管理委员会那三位尊贵的阁下好好地谈一谈,我相信事情肯定会有进展。”
聊了半天帕麦斯顿才展露真实意图,这多少让阿美士德伯爵有些不高兴。
他开口道:“其实你就算不主动提这个事,我也会去找委员会和枢密院的各位阁下聊聊这个问题,因为我这个人向来是一以贯之的,我不太会随意改变观点。”
说到这里,阿美士德伯爵还轻轻拍了拍帕麦斯顿子爵的胳膊:“亨利,我有时候在想,如果当年出使中国的是你,那么事情肯定就谈成了。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你肯定会同意给中国皇帝下跪的。”
帕麦斯顿子爵听到这话,瞬间变了脸色。
今天他为了印度的事情,才把阿美士德请到**好烟好茶的招待,顺带着还说了一箩筐的好话。
奈何这位半退休的托利党老干部就突出一个无欲无求、随心所欲,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怎么说话就怎么说话。
阿美士德看见帕麦斯顿变脸,忽的哈哈大笑道:“亨利,别生气,我这不是在侮辱你,而是在夸奖你。其实我从中国回来的时候,还顺道拜访了拿破仑的流放地圣赫勒拿岛。拿破仑听我讲起了出使的经历后,和我说,如果他是我,那他肯定会给中国皇帝三跪九叩恭恭敬敬磕大头的,因为这是入乡随俗。他很灵活变通,正如你和坎宁一样。”
语罢,阿美士德伯爵也不给帕麦斯顿开口的机会,便哼着欢快的小曲领着侍从走出了**的大厅。
看老头轻快的腿脚,就好像在印度染上的严重风湿病都一下子好了不少。
帕麦斯顿子爵盯着老头儿远去的背影凝视了好久,连续几个深呼吸,他攥紧的拳头这才慢慢舒展了一些。
**里的事务官们看到大臣这副模样,一个个都噤若寒蝉,小鸡啄米般的低着脑袋快步从他的身边路过,生怕随便发出点什么响动都会惹得他发怒。
寂静的大厅里,只能听见帕麦斯顿满含怒气的低吟:“如果不是看你年纪大了,我肯定会找你决斗!”
**的老事务官们互视一眼,大伙儿都从对方的眼神里读出了熟悉的味道。
大臣决斗也算是**的一项传统保留节目了,而上一个决斗的内阁大臣……
喔,或许用上一个并不准确,准确的说是上一对决斗的大臣,正是制定了欧洲协调原则的卡斯尔雷子爵和在卡斯尔雷子爵之后继任外交大臣的坎宁爵士。
大伙儿看见大臣这副模样,不由也开始担心起了今天到底能否按时下班。
正当他们合计着到底该怎么让帕麦斯顿及时消火时,大厅里突然走进了一位老面孔——那正是与亚瑟在利物浦打过照面的**助理次官施耐德先生。
施耐德显然没有察觉到空气中的微妙变化,他满脸带笑的走向帕麦斯顿子爵。
正当大伙儿以为这小子今天肯定要倒大霉了的时候,帕麦斯顿子爵的脸上却突然浮现了一丝惊诧与笑容。
“喔?我的甜心来了?”
施耐德闻言,只是尴尬又不失礼貌的咳嗽了一下:“阁下,至少今天您最好不要这么称呼利文夫人,毕竟俄国大使利文伯爵也跟着她一起造访官邸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