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要操纵棋局,必须先俯身于棋盘下方。真正的胜者,非在于走出绝妙一步,而在于让对手在错综复杂的迷局中,自愿选择通往败北的道路。权力的精髓不在于如何获取它,而在于如何让他人始终不觉其存在。当所有人以为自己掌握了自由选择权之时,便是你掌控一切之日。
——亚瑟·黑斯廷斯
眼皮沉重的好像是被阿尔卑斯山压住了一样,俾斯麦的意识如同一条被扯回岸边的鱼,挣扎着重新浮出水面。
头痛如针扎,喉咙干涩得像经历了一场旷日持久的战斗,耳边却传来阵阵车轮碾过碎石的隆隆声。
他努力睁开眼睛,视野模糊片刻后,逐渐清晰起来,映入眼帘的是微微摇晃的车厢内饰,阳光透过帘缝,斜斜洒进来,让他一阵晃眼。
车厢里摇摇晃晃,窗外的景物在晨雾中模糊地掠过,马车轻快地奔驰着。
他努力坐起身,手指探到额头,感到一阵隐隐作痛。
昨夜的狂欢仿佛是梦境般模糊,他试图回忆起昨晚发生了什么,但脑海中只有些许零碎的片段浮现:酒杯碰撞的声音、嘈杂的笑声,还有几句不甚清晰的争论词语。亚瑟那张带着狡黠笑意的脸、大仲**豪爽笑声、海涅那尖酸的讽刺,还有莫特利与其他学生们脸上兴奋的表情。一杯又一杯的酒,推杯换盏间的轻声低语,直到最后俾斯麦在喧嚣中陷入了酒精的泥沼。
俾斯麦嘟哝了一声,努力回忆起昨晚是如何结束的,但一切仿佛都被酒精裹挟,陷入了沉沉的泥沼。
“该死的。”他低声咒骂了一句,艰难地坐起身,扶住窗边,头脑还有些晕眩。
窗外的风景缓缓流动,远处依稀缓缓流淌的小溪和秋收的金黄田园风景。
俾斯麦皱了皱眉,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意识到自己不在哥廷根了。
“这是去哪儿?”他喃喃道,声音低沉,混杂着还未完全消退的醉意。
正当他还在梳理思绪时,车厢一侧传来亚瑟·黑斯廷斯的声音,那看似绅士但又带着一点嘲讽的语调,俾斯麦再熟悉不过了。
“看来我们的‘铁血汉’终于醒了。”亚瑟的脸从另一侧探了过来,嘴角带着玩味的微笑,“昨晚真是难得一见的盛况,你可是直接趴在桌子上被我们抬出来的。”
俾斯麦抬起眼皮,眼神带着几分疲倦地瞥了亚瑟一眼:“你们把我弄上这马车,是打算把我拖去哪里?”
他的声音沙哑而低沉,明显还未完全从宿醉中恢复。
拿着纸笔正在构思剧情的大仲马看到俾斯麦醒了,忍不住哈哈大笑道:“看来你已经过足了当主角的瘾,昨晚大家都在看你唱的独角戏,所以今天该换我们上台演出,而你则要坐在台下当观众了。”
“演出?”俾斯麦一只手扶着左右晃悠不听使唤的脑袋问道:“我昨晚干什么了?”
坐在他身边的老学长海涅咳嗽了一声:“你干的事情可有不少,当然,其中最值得说道的主要是你开了一大堆玩笑。”
“什么玩笑?”俾斯麦显然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他甚至还有探听玩笑的心思。
海涅掰着手指头如数家珍道:“当时你的朋友莫特利先生问我在哥廷根大学学习法律时,究竟有什么样的感受。我告诉他,那感觉就像是被关在了《学说汇编》的牛圈里。但是你却不同意我的观点,你坚持认为在哥廷根学法律不是被关进牛圈,而是被关进猪圈。我问你原因,结果你告诉我,这是你根据哥廷根大学现任学监的早期职业分析的。”
“嗯?”清新的晨风钻进车窗吹拂在俾斯麦的脑袋上,不仅解开了他满身的酒气,还让他立马清醒了不少:“我……我说过这种话吗?”
亚瑟望着心虚的俾斯麦,不甚在意的摆了摆他的白手套:“别在意,奥托,实际上,我觉得你说得对。当猪倌和做学监其实没有什么区别。喔,不,或许还是有些区别的。”
俾斯麦好奇的问道:“什么区别?”
亚瑟写意的回答道:“当猪倌,你需要每天辛苦照顾它们,确保它们吃得饱、睡得好,最后卖个好价钱。而当学监呢?你只需要站在台上,大声告诉大家,你能让所有猪过上更好的生活,然后让别人辛苦照顾它们,自己坐享其成就行了。”
海涅闻言差点笑出声:“那不就是让别人来当猪倌,自己当猪的主人?”
一直默不作声的迪斯雷利也忍不住掩嘴笑道:“看来猪倌和议员之间也没多大差别。”
岂料亚瑟闻言大惊失色道:“本杰明,你可千万别这么说,至少猪倌的脏手从来不需要在议会里举起。”
亚瑟的话顿时引来了哄堂大笑,俾斯麦无奈的耸了耸肩:“我就说我不适合当议员,我还是去做我的外交官好了。”
“喔,外交官……”亚瑟一挑眉毛:“奥托,虽然我不想打击你的积极性,但是要想成为一个好的外交官,条件可是很苛刻的。”
俾斯麦满不在乎道:“我已经很用心的在学习各种外语了。”
“我指的可不是这个。”亚瑟指了指车厢的后方:“后面那辆车上就坐着英国**最好的外交官,奥古斯特·施耐德先生。你知道施耐德先生衡量一个外交人员是否称职的标准是什么吗?”
“是什么?”
“施耐德先生认为一个出色的外交官必须要能预言明日、下月、来年以及将来发生的一些事情。”
俾斯麦闻言忍不住吐槽道:“那看来你们应该去请一群神棍来做外交工作。不过,即便是最资深的神棍在预言上也有失准的时候。”
“预言失准?那是常有的事,这不重要。”
“是吗?那什么是重要的?”
“重要的是你要能再说出一个预言失准的理由,对上司和民众有个交代。”
“哈哈哈!”
在场的大部分人都把亚瑟的言论当做了他爱开玩笑的天性又发作了。
但唯独俾斯麦无论如何都笑不出来,因为作为为数不多了解青年意大利起义失败真实原因的人,他知道亚瑟的话是认真的。
煽动青年意大利,欺骗英国**,隐瞒德意志邦联,与此同时还戏耍了法国**和奥地利的情报机关。
俾斯麦自认为自己已经是十分胆大妄为的人了,但是与尊敬的黑斯廷斯学监干的那些事情一比,那简直就是小巫见大巫。
至于亚瑟为什么非要把话题往这种暗示性的话语上拐?
俾斯麦用**想都知道,学监阁下是在警告他不要多嘴。
亚瑟望着冷汗直冒的俾斯麦,叼着烟斗扶正帽檐道:“奥托,你为什么不笑呢?是不喜欢吗?”
俾斯麦配合的露出了一抹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表情:“当然不是,我只是觉得从您身上又学到了许多新经验。”
马车在一阵颠簸之后终于慢慢停下,车夫拉紧缰绳,马儿打了个响鼻,停在了一家路边的乡村旅店前。
旅店的外墙刷着浅黄色的漆,门前挂着一个摇摇欲坠的木制招牌,在微风中轻轻晃动。
车门打开,大仲马第一个跳了下来伸了个懒腰,满脸笑意地向旅店里探头:“午餐时间到了!”
他大声的招呼着后面几辆马车里的同伴们出来喘口气,莫特利和其他学生们、加里波第和青年意大利的同伴们纷纷下车,三三两两地说笑着走向旅店。
然而海涅却不着急下车,他只是懒洋洋地靠在车窗边,仿佛还沉浸在某种心情里。
亚瑟拍了拍海涅的肩膀:“怎么了?海因里希?”
海涅微微摇了摇头:“只是有些触景生情罢了。”
亚瑟一开始还不明就里,只以为这是诗人惯有的丰富情绪。
他领着俾斯麦正要下车,忽然发现旅店里走出了一位包着头巾套着蓝围裙的女店主。
女店主热情的张罗着客人们进店休息,可当她的目光顺着车窗看到海涅的脸时,鬓角点缀着些许银发的女店主忽然露出了一丝欣喜的笑容,她颇有些责怪的抱怨道:“海因里希,我那么爱你,但你却已经有多长时间没来看我了?”
“抱歉,布塞妮娅。”海涅摘下帽子冲着女店主摇了摇:“我不是存心的。但是你首先得明白,我不回来不是因为我不爱你了,而是因为我从哥廷根毕业了。其次,我是一个诗人,而且还是被德意志邦联**厌恶的那种诗人,即便我想要回来,梅特涅也会想方设法的把我和你的旅店隔开了。”
女店主殷勤的把海涅从马车上迎了下来:“你这小伙子总是这样,不过我明白,有才华的年轻人就是喜欢和大人物们对着干。但是如果你愿意说两句好话,我觉得不论是奥地利的梅特涅抑或是普鲁士的施泰因,他们都会原谅你的。你能从他们的手里讨到一个好职位,兴许还能当上大臣呢。”
“或许是的。”海涅笑呵呵的:“不过如果我真的那么做了,我还会像是现在这样受欢迎吗?布塞妮娅,我知道你是一心为我考虑,但是现在,还是先帮我和我的朋友们把饿肚子的问题解决了吧。”
女店主笑眯眯的问道:“还是老样子?热腾腾的黄油面包,芹菜汤,再加上一份蔬菜沙拉?”
“布塞妮娅,你总是这么了解我。我相信你的手艺,随便上什么都可以,只要你别端出来哥廷根大学里那种乏味的校园伙食就行,我一辈子都不想再吃到那些没有盐味的干鱼和硌牙的老白菜帮子了。”
亚瑟望着海涅与女店主其乐融融的走进旅店,这才开口冲着身边的俾斯麦问道:“学校饭堂里的伙食真的有这么糟糕吗?”
俾斯麦闻言只是耸肩:“不,虽然干鱼和白菜帮子确实很难吃,但我不认为这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午餐应当是贫穷神学生吃的公费伙食,您知道公费伙食的汤喝起来像是什么吗?”
“像什么?”
“您可以想象一下,端起隔夜痰盂痛饮的感觉。绵密粘稠的口感,无法描述的怪味儿,以及……呕,抱歉,昨晚喝的太多,现在一提起这个我有点反胃。”
亚瑟一边拍打着俾斯麦的背,帮他顺气,一边开玩笑道:“要是没有今天这趟旅行,我还真不知道这些故事呢。我先前以为海因里希不擅长与女人打交道,但没想到他与女店主的关系居然这么好。”
俾斯麦吐出两口隔夜菜,掏出手帕抹了抹嘴:“布塞妮娅和哪个学生关系都好。哥廷根的学生如果外出旅行,有一多半都要走这条道休息,而布塞妮娅的旅店除了招待附近的村民以外,最大的收入便是来自哥廷根大学了。当然,我不排除她对海涅先生确实有偏爱,因为从相貌的视角来看,他算是个通常意义上的帅哥,而且又是个诗人,大伙儿喜欢他也挺正常的。我听说德意志的小邦国里甚至有几个公主都是他的崇拜者。”
如果论起学习,俾斯麦或许算不上好学生。
但是如果论起对吃喝玩乐的敬业程度,俾斯麦绝对称得上是个称职的纨绔子弟。
当然,对于做情报工作的人来说,研究吃喝玩乐显然要比会学习要吃香多了。
俾斯麦三言两语便掏了海涅的老底,足以见得这小子的功力。
俾斯麦好不容易缓过了劲儿,这才想起追问今天这场莫名其妙旅行的缘由:“之前仲马先生说,我们今天是要去看戏?”
亚瑟站在车边,整了整自己的外套,然后漫不经心地扫视了一圈,目光停在了俾斯麦身上。
他微微一笑,抬了抬手中的雪茄,示意俾斯麦跟上:“奥托,我想咱们需要来一根烟,散散这一路的疲惫。”
“你知道吗,奥托。”亚瑟掏出一根雪茄,熟练地点燃,深吸一口后,将烟雾缓缓吐出,看着那团烟雾在空气中逐渐消散,整个人也眯着眼放松了下来,他的声音在乡村的清新空气中显得格外清晰:“有时候,停下来休息比继续前行更重要。尤其是当你不确定前路会把你引向何方时。”
俾斯麦皱了皱眉,从亚瑟手中接过一支雪茄,点上后靠在旅馆的院墙上,目光却一直没有从亚瑟脸上移开,“你是在给我什么暗示吗?还是在打算又说那些模棱两可的话?”
他的声音带着惯有的低沉和不耐,仿佛已经对亚瑟的拐弯抹角有些习以为常。
亚瑟轻笑了一声,雪茄的火星一闪一闪的:“暗示?不,奥托,我从不做无谓的暗示。我只是在想,自从你我认识以后,你在我面前似乎很少放松,就好像时刻都在担心着什么。而有的时候,我发现一个人在紧绷的时候,往往会错过一些有趣的风景。”
俾斯麦深吸了一口烟,似乎在借着烟雾掩饰自己的表情,“有趣的风景?如果你指的是昨晚那些看似无害的狂欢和所谓的‘演出’,那我可不觉得它们和今晚的旅途有多大区别。”
“确实没有什么区别。”亚瑟笑呵呵的摇了摇头:“如果你昨晚不是哭着喊着要加入青年意大利,还自告奋勇的要求护送加里波第他们离境,我可不打算在这趟旅程中带上你。”
“咳咳咳!”俾斯麦被雪茄呛得鼻口生烟:“你说什么!我加入了青年意大利?”
亚瑟微微点头,他指了指俾斯麦胸口:“当然,你醒来之后难道没有在自己身上发现多了些什么东西吗?”
俾斯麦低头看了眼胸口,他胸口赫然别着一枚红白绿三色旗徽章,这正是宣扬意大利独立的标记。
语罢,亚瑟还颇有些失望的摇了摇头:“奥托,说实话,在此之前,我从未想过,你居然会是个自由主义者。看来那句话说的没错,酒后方能见真心。”